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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蜉蝣 ...

  •   他惯于做一朵无辜的白莲,栽赃陷害的手段无师自通,信手拈来。

      拉帮结派霸凌这个落难者,故意玩弄摔碎他珍视的母亲遗物再说一句对不起。他虽年幼,却最知道怎样折磨人。几乎把所有怒气都发泄在季生一身上。
      当时他固执地认为,他哥就是一切不幸生活的源头。

      季生一没有一次动气,只是在无数个彼此对望心知肚明的时刻冷眼看他,像远在云端的神明垂悯他的信徒。

      他永远那么高高在上,自己永远那么卑劣。

      长久以来,他终于意识到,或者肯让自己面对真相:母亲不过把他当做争宠的手段来折磨一个去世的人的孩子。残忍的是他们,季生一什么都没有做。
      他不明白,为何在热血方刚的年纪,季生一可以忍受这样的折辱,平静得像个老人。
      他从来没有与自己较量,争夺,露出獠牙。看自己如看一个自缚的戏子,只有冷漠,甚至没有嗤笑。

      因为自己小他几岁,这一切就显得如此幼稚可笑。
      季生一的不计较是因为,他从来没真正把自己放在眼里。
      这让他发疯般想要摧毁那副无动于衷的面孔,看他的脸因为自己发白颤栗,陷入恐慌无助的境地,在自己面前折服,哭泣,然后仰望他,并且眼里只有他一人。

      荀觞的善恶观毫无疑问被对他来说最亲近的人引歪了,幼年的他为了安全感和归属感不会质疑母亲,只变本加厉换着法子试图激怒无动于衷的哥哥。
      他自己也深受折磨。
      因为母亲的爱只是施舍,父亲也并未更喜欢他一点。他们的父母只视这些为小打小闹,对哪个儿子都不在乎。
      他竟然渴望季生一那份淡然和平静,巨大的忌妒心淹没了他。
      其实他根本没有一个真心实意爱着自己的庇护所,也永远都得不到。
      幸好,他哥也得不到。

      他放弃针对,承认自己被这个人吸引了。
      少年的示好也很幼稚,比如吃饭时从坐在对面改坐在他哥身旁;比如偷偷进他哥屋里希望获得一些了解他的线索,在季生一进来后又默默走出去;比如往他哥茶杯里放入自己买的新口味的茶叶,旁边摆着他哥经常会吃的糕点。

      傻气了些,在季生一看来,还真有几分可爱。
      这个弟弟聪明,好玩,只是心性偏激,太过执着于自己的欲望和目标,不论好坏。
      他接受了这个橄榄枝。

      渐渐的,荀觞会在睡不着时钻进他的被窝,要求讲故事,可季生一只会给他讲人体结构,胼胝体扣带回,两个腰子两瓣肺。大抵也没人给哥哥讲过故事,所以他讲不出来。

      其实他明白一直以来,自己都像是一只讨生的狗,弯曲着脊梁,仿佛低于一切。母亲和父亲不屑于低头看他,只有季生一垂下了眼眸,把自己抱到他怀里,目光和他齐平。像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神明。

      他好像找到了那个眼里真正有他真正爱自己的人,如愿获得了那份平静。
      自然舍不得把季生一虐哭,他的笑容便是世间最好的风景。

      荀家园林依山而建,幼时的荀觞追求刺激也为了锻炼胆量,曾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去爬山,他迷路了。
      天黑后,所有人都不清楚他去了哪里。
      季生一半夜摸黑爬进深山,两个小时的搜寻后,把被不知什么动物咬伤的自己背到柏油山路上,低头把香甜好闻的草药搓揉烂了,糊在他腿上,止血。

      “哥,你拿的什么?”

      “路边落的槐花,我抓了一把。是不是很甜,它可以吃。”

      林中不时掠过风涛,深夜一派萧然。
      月色银辉里,只有他们二人。
      他能清晰地看见季生一鼻尖将坠未坠的汗珠,动作间不小心砸落在伤口上,整个人霎那间感受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彼时的季生一嘴唇在长久跑动后殷红如最妖冶的石蒜花。痛楚与愉悦夹杂,他身心均抖了一下,“哥……”

      “嗯,我在呢,小觞不怕。”

      一声应允,彻底平息了他取悦母亲的欲望与不得的痛苦,成为他余生所求。

      “你怎么知道我在山里?”

      “出了门,哪个监控上都找不到你,我来山里碰碰运气,还真找着你了呢。”

      “要是找不到呢。”

      “我会接着找下去,把你接回家。”

      “哥,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

      季生一手上怔住,他没想到生平第一个除了母亲对他表达爱意的人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儿童,是小三的儿子——是他弟弟。

      季生一扫他一眼,又继续低头处理伤口。荀觞忐忑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他把手拍净,伸手揉荀觞的头,圆圆的暖暖的。季生一眼睛弯弯,水润柔亮,“知道啦。”

      年少时荀觞一厢情愿,以为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

      从什么时候平静被打破的,荀觞想到这里,心脏隐隐作痛。

      某次夜里,父亲把哥叫到书房训斥,他悄悄躲在门外,听到戒尺猛然打在皮肉上,令他心惊肉跳。

      他驻足良久,隐约听见哥说“募捐”、“我自己也可以”这些话。
      门开了,只有季生一一人满背是血地走出来。
      他默不作声跟在冷汗淋漓唇色紫白的哥哥后面。
      季生一背上的大片红色血迹深深烙印在他脑中。

      从那一刻开始,他恨上了荀庸。

      他看见年幼的自己揭起趴在床上的季生一衣服,给他吹凉气,“父亲为什么打你?”打得这么狠。

      “我想要救一个人”,季生一目光盯着虚空,“我经常去吃茶的那家,服务员从二楼摔下来了,躺在医院里。我用了爸的钱,给他治疗。”

      “今天被他发现了?”

      季生一点头。
      好疼啊。

      如果荀庸保有最基本的良善,他会主动向父亲提出救助之事。
      可他清楚,荀庸是个活阎罗。
      季生一不屑于和荀觞争抢父爱的一部分原因在于,荀庸只是个商人。

      季生一被禁足半个月,没去学校。
      他在网上发起募捐。

      据荀觞获知,那人得救了,却同时触动了荀庸的逆鳞。
      父亲不喜欢一个背令而行的继承人,那意味着他没有被驯服,跳脱自在,难挑大梁。

      季生一从来没想过要挑起那根梁。父亲手下的实验箱,让他比学校的反毒宣传先认识了毒品。追求格调的学生们口中的黑白通吃,是他每听到一次都反感的词。
      他不愿同流合污。
      他怕被人发现,自己不干不净,被人指责,吃了别人用命堆出来的钱长大的。
      他想逃脱宿命。

      伤好以后,满背凸起,看着触目惊心。
      荀觞日日夜夜为他涂祛疤膏。

      哥哥变得沉默忧郁,青春期如约而至。

      令他记忆颇深的一件事,也是季生一此生第一次做出格的事——对于荀庸来说。

      季生一破天荒偷溜出去喝酒后,好歹安全回到门口,只是背上的伤往外渗血,他腾出一身汗。趁荀庸不在家,他搀扶哥哥回卧室。
      季生一说要让他看个东西,保准大吃一惊。
      “你掀开我衣服”,他说。

      “有什么好看的”,他都已经看了几百遍了。

      “掀开嘛……”

      荀觞看见了他白净的肚皮。
      “背面啦”,他哥吵嚷。

      随着黑色衬衫被缓缓抽离,露出一截五光十色的纹身,是翅膀末梢。
      他诧异着将衣服上卷,整个纹身图案袒露在外。纷繁的线条附着在发红凸起的肉身上。

      “怎么样?”

      一只阴郁华丽、空灵如入玄虚之境的蜉蝣。纹在右腰下角,在上面是斑驳凸起的伤疤与血液。他能分辨出纹身师使用的颜料有蔚蓝、绒蓝、花青、水青、琥珀、藤黄、赤金、橘红、紫檀。
      令人想起庄子的鲲蝶,如梦似幻。

      “很美。”
      他细细打量着,注意到那些还未消肿的红线条,能想象季生一咬牙忍受痛意时睫毛颤抖的样子。他情不自禁抚摸,冰凉指尖触到滑腻温热,顿然收手。
      荀觞手边颤边将衣服拉下来,起身拿药膏和纱布。

      他哥得了赞赏,心满意足地趴着睡着了。
      荀觞深吸口气,仔细处理着他的伤口,血水和毛巾一盆盆换掉,给自己也忙出一身汗来。最后,他替眼前人揶好被子。
      这一夜,他体内涌起一股陌生的欲望和冲动,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每看一眼荀道,感觉就会加重。他心烦意乱,关灯回了自己屋。
      一夜未睡。

      季生一从未放弃逃离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
      选科时与父亲意愿再次背道而驰。
      荀庸还算亲近长在身旁的大儿子。他除了有点不听话,其他样样出类拔萃,只需挫挫他的锐气,让他认清自己必须要承担的责任即可。

      在荀觞不知道的情况下,季生一失踪了。

      那段时间他焦虑难耐。机敏如他,猜到了是父亲授意,于是强压着不安、憎恶与担忧,每天当着一个乖乖的小孩。
      如焚的炼狱里,只有他一人苦等。

      能够缓解思念的唯一方式,是晚上偷溜去他房间,睡他的床,攥紧他用的笔,翻他看过的书。

      空白本上是季生一整理思路时的写写画画,器官素描、箭头圈圈不一而足。
      他看到了一句下笔潦草的词。
      至德本无为,人中多自惑。在洗心而息虑,亦知白而守黑。

      荀觞理解的意思是,他哥想在黑白阴阳的平衡博弈中,明性守心。
      本子上不乏季生一的自问与分析,有些关键字被黑墨遮盖,他坐在书桌前,大致捋顺了:
      父亲是对的吗?

      不对。
      他试图给我立一个成熟的男人标准,热爱权力、重利寡义、追逐身外物,本质上是想驯化我,让权力机制同化我。
      我是父亲想要培养的接班人。

      可是,最终,我意识到处处退让、变成父亲想要塑造出来的儿子的样子,只是埋葬灵魂丧失自我的过程,我若不反抗,不去寻找真正的自己,不敢成为自己,就会走向自我毁灭,成为一具走肉,一个傀儡。

      我要拯救我自己。
      还有荀觞,他不能被腐败染指。

      我该怎么做?
      →直接报警
      不行,警局或许会有父亲的人。
      →离开
      只要找不到我就可以,那个时候报警看警方会怎么处理
      →如何带荀觞走
      在网上把事情闹大,爆出荀庸,他一定会被抓,荀觞就会自由了

      荀觞把这一页撕下,揣在兜中,偷把它放进书房的碎纸机里。
      他又查看了季生一所有物品,确认没有“谋反证据”了才松口气。

      在焦灼中多了分期许,荀庸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哥哥就可以回来。

      三个月后,他听父亲的人汇报,季生一出逃。
      荀庸大怒,下令一定要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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