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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茶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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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以为赫兹这样的人起码会让自己住在一栋小二楼别墅里,到了屋里,发现赫兹住的地方再清简不过。
他家在小区一楼,连门都是在见不到光的走廊里。
“主人,您回来了。客人,您好,请坐。需要我为您二位做饭吗?”
“你晚上吃过了吗?”
“吃过了,还不饿。”
目之所至,一尘不染,每天都有这个机器人打扫。看上去还有些人气。
他看到窗侧有张茶桌,原来赫兹说的喝茶,是字面意义上的。
在茶桌后面有个案几,供了两尊牌位,都被白布盖着。季生一觉得,既然主人不想让外人看见,那还是不要问了。
他不熟练也不喜欢引起别人的关心,向来情绪不露于人。眼见他无需应付人情,微微松了一口气,随着赫兹入座。
赫兹净过手,擦干,将茶笼里的茶饼拈出一块,放入木法制中心的臼里。将木柱置于其上,以木槌敲击木柱,茶饼崩裂瓦解。
他明白眼前安静有序的人在和他说话,不是用嘴,是用手。
他一动不动看着赫兹将细碎茶块挪入茶碾中,像研碎中药般,一遍又一遍,他好看的手一刻未停,耐心地碾磨。
人亦如此,被命运大力无情的锤击、反复碾压,赫兹好像在扒开自己的痛楚与无力。
他感到不自在,坐立难安,从未有人在极短时间内,在看似无所求的情况下,骤然揭开他的心扉,将内一览无余。
既然不是他的病人,赫兹就没必要非得用言语沟通,建立信任后再确立咨询关系。以自己而非心理医生的身份宽慰对方,总不算冒昧。
季生一怕的是被看到软肋,可他没有拿捏别人软肋作弄别人的乐趣。他不紧不慢的往盏内间隔一定时间注水七次,随之大掌掿住茶筅击打,乳白色的汤花渐渐由粗厚变为细腻。
他将茶匙拿起,问了一句,“你要画吗?”
“赫医生是在对我进行心理画像吗?”
“我来画”,他语气平淡坦然。
季生一反过来意识到自己太过紧绷。
再怎么样,都只是另一个人的好意而已,他太累了,强打精神应付,便有些失了方寸。
看他认真细致地蘸着清水作画,季生一躁狂的心仿佛被什么击中,他的情绪急需要一个宣泄口。
他不知道赫兹是不是在等这个时刻,太难以度量了,索性不去揣度,他移开目光观察旁边古朴的博古架,上面都是赫兹收藏的杯壶。
“你看怎么样?”
季生一竟然听出了期待。
那是一株扎根在断崖绝壁,劲拔挺立、针叶横伸的墨松。
赫兹说,“像不像路德斯。”
“像”,季生一双眼渐渐潮湿,“她受了太多委屈。”
“太华生长松,亭亭凌霜雪。”
季生一喉咙发紧,不可抑制地颤抖,“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
“如果重来一次,她依然会义无反顾,你依然不能替而行之。人时已尽,人世还长,如果你感到遗憾,心存夙愿活下去吧。”
季生一说,“所有知法犯法者都该承担代价,不论沈擎,还是司机背后的指使者。”
浓重郁结到底因为另一个人看似波澜不起的激将法消散了些,气氛一时说不清道不明,心脏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慌乱与难抑的跳动。他的问题正欲出口,赫兹的答案也脱口而出,“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季生一并没想到自己会等来一句承诺,他本来要问的也不是这个,现在开口,倒有些突兀,“架上第二列并排的三个壶,我看着很熟悉,它们的款式分别是什么?”
赫兹轻笑,温和的口吻像在介绍最爱的珍宝,“半月、雨露天星提梁。”
季生一无端从他眼里瞧出一股寂然,那人眉宇沉静,珍重地道出了最后一个名字,“思亭。”
前两者的寓意他不了解,唯独最后一个,季生一记得清楚。
他听见记忆里的那人面带不易察觉的紧张向自己介绍,“思亭,就是对情人的思念。”
赫兹隐晦地注视着他脸部每一寸肌肤,体会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波动。
今夜,他的内心真是五味杂陈。又寻觅到赫兹晦暗莫明的眼神,感念他之余,便是巨大的疲惫感裹挟而来。他靠向椅背,目光凛冽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不希望和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就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相处下去。
因他直觉自己和赫兹之间隔着道不清看不破的因果。
故人亡身本早已糜烂,不见青天。但这里的空气都被那还魂般的磁场凝结了,他无法思考,只迫切想要大口呼吸。
赫兹察觉到他莫名又紧绷起来的情绪,以为他要走,便道:“我送你,可以吗?”
这么晚了,他好像没有说不的余地。
等到家,就可以把一切粘腻不清的感情都清理干净,他还是那个理智自持的季生一。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经过案几,撩起微风。盖在牌位上的白布不小心被掀起一角。季生一看了过去,余光瞥见了一个褚字。
刹那间,他心神俱颤。脑内无数个神经元链接在一起,从久远的记忆里搜索出了褚灵这个名字。这就是那戴着傩面的服务员,此生最珍贵的人。
而他也并非店里的服务员。太华茶坊是将他养大的褚灵,也即他的小姨开的古韵茶坊。赫兹时常穿上服务员统一着装的圆领白袍,戴上傩面在人手不够时帮忙。那时他也不叫赫兹,叫赫观宁。
所有的记忆纷至沓来,原来刚才那还魂般惊悚和痴缠的气场并非错觉。
赫观宁从前总是配戴傩面,他多次去茶坊喝茶,也从未见过真容。
可后来,赫观宁不见踪迹。季生一没想到的是,他当时也被关在了毒贩根据地。
季生一瞬间就想通了,当年明明赫兹可以逃走,却仍要返回去救他。因为他们在此前早已相识。赫观宁当然有自己的第一个微信。
那为什么,这次千盼万盼的重逢后,不肯和自己用赫观宁的身份相认。当年在毒贩根据地也未向自己坦明他是谁——大抵是因为恨他。
他想起那一天,因为被父亲用戒尺抽打,卧床多日的他太过想念赫观宁,便给他发消息来家里看望自己。可他没有来。现在回看过去,赫观宁既然答应了去看他,便一定说到做到。他应该是去了,却不幸遇见了身为毒枭的父亲,顺手将他丢进了毒贩根据地。在那种情况下,被自己害了之后,还能返回去救自己,也实在是难为他了。
抛开这层仇恨不谈,赫观宁也并不会像自己思念他那般思念自己,早已将他忘了吧。
当年他们之间什么也不是,就如同朋友一样。他也并未向赫观宁表露自己的心思。
只有他,不知前情,一等便等到了这第十二年。而赫观宁,没有在意最初店里的那点过往。他们之间唯一值得一提的,也是在毒贩根据地的恩与恨。而赫观宁无须报恩,对他剩余的只有恨意。所以赫观宁选择只用第二层身份和他相认。
思绪纷乱错杂,像一团线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呼吸节奏都被打乱。
当年他小姨又是怎么死的。要不要开口坦白自己知道了他的身份。
但眼下赫观宁说不定是出于报复才愿意和他来往。这样戳穿,岂不是很尴尬。
最终他还是决定不开口了。他的指尖微微抬起,想去触碰前面人优雅挺拔的背脊。像偷偷摸摸的扒手一样,在赫观宁身后若即若离,末了他吐口气,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就这样吧,藏一辈子也未尝不可。如果被他报复完,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虽然重逢后他并未对季生一做过什么事,季生一也慨叹于他的忍耐力和布局深远。但不管什么,职位,财产甚至是命,只要赫观宁想要,他会主动奉上。
等回到家,他迎来了另一个人的诘问。荀觞压制着怒气,“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放心”,季生一阖上门,“他不会伤害我。他与我又没有仇。”
“谁知道呢。”
“阴阳怪气的,好好说话。”
“哥”,荀觞突然搂过来,头埋在他颈,离耳朵很近。他听到声音里的恐惧与嗔怨,“我真的怕你死。”
“好了好了”,谁让他只有荀觞这么一个弟弟一个亲人,他手顺着荀觞脊背安抚,“我只是个法医,任务大都在局里干的,不会再有危险了。”
“如果我想把你接回家,你愿意吗?”
季生一精疲力尽,他的声音松软:“你妈不会想见到我,我更不愿意整天活在家庭矛盾里。你也长这么大了,能不能不要这么黏人。”
“你把我带大的,哥,她什么都不算。你不愿意见她,我也不愿意。她和荀庸是一丘之貉,都一样……”
该死。
季生一以为他在抱怨,他那个小三上位的妈和爸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杜夫人在荀庸去世后,在权势争斗中把半垮的家业抢在手心,做大做强,面对成年的荀觞又不肯放权,手段可见一斑。
他只能庆幸杜夫人不知道自己当年逃走后还活着,否则,她如果想杀自己,荀觞该怎么选择?
可荀觞从把季生一真正当成哥哥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做出了抉择,毫不犹豫的,他选择他哥。
荀觞不是一个松弛的纨绔,也没有季生一想象中那么光风霁月,他活得艰险麻木,全拜生母所赐。
什么才是光亮,让他觉得暖,怀里这个才是。
他无时无刻蛰伏着,只为了将季生一接回家里的那一天。
季生一有意安抚他,“那今晚你留这里,睡沙发?”
即便他留宿这里,会给两人都带来危险。可谁让季生一吃软不吃硬。
“爱你,哥。”
他没有告诉季生一,自己亲自喂猫的事实,这个其貌不扬的屋子除了允许那个路队长进来,只能他一个人进。
连绵的阴雨天终于放晴,大地温度回升。
樊鲸吟在妹妹午休睡着后,去了法庭。她坐在角落里,被审判的三个犯人一溜垂着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旁听席的她。
尤子琰并不在内,已经被保释出去。
她的脑海里剧烈斗争着,该不该把自己遭受侵犯的事也公布出来呢。
在她眼里,这个卖女求荣的渣滓根本不会忏悔,他只会恨自己出了纰漏,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你敢说出来,我就杀了你姐姐和那个没用的。”
“你是当姐姐的,你要是敢说不,我就掐死那两个病怏货。”
杀人不过点头地,凭什么,只要樊昊轩被蒙着眼,站那么一会,就可以无意识地终结生命。
如果没有地狱,他死有什么用。
那些权贵弃她们的性命、尊严、主观意愿如草芥,她可以忍受自己被踩进泥里供人取乐,为的是妹妹不用遭受这一切。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樊昊轩从来没把她当人看,他说的话只是逗弄、恐吓,戏谑,她想要保护的人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被凌虐得破碎不堪。
她这半生看似光鲜亮丽,实则腐朽溃烂到骨子里,恶臭萦身,旁人施于她的枷锁重重叠叠,而她犹如被戴了止咬器的哑兽,缩在见不得光的旮旯里。
该怎样才能不异想天开,妄图用一己之力打倒那些世家权贵,强硬如她,也有怯懦的时候,比如现在。
既然骨气没有被滔天的权势埋没,她想,我必须得再战,才能无愧本心,才能瞧得起自己。即便命如蝼蚁,如蚍蜉撼树般不自量力。
只要她活着,便有一辈子的时间。天不收恶人,我便取而代之。
她无视铿锵有力不容置喙的判词,掏出一面小镜子来,观察着自己的容颜。
很久很久以来,她刻意忽略镜子。她不敢看到那个冤屈愤怒又弱小失败的自己。
这次我能信你吗?她问。
镜中人答,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