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之雨》我同桌是女给给

2、转学

　　雨下了一夜，未曾停歇。第二天清晨，谢繁顶着一头半干的乱发，踩着早自习的铃声冲进高三（一）班教室时，眼皮底下是两团明显的青黑。昨晚那把破伞的残骸似乎还躺在市实验竞赛教室门口的垃圾桶里，而那个名叫宋晏、转笔转得飞快、说话能噎死人的家伙，连同他那卷没送出去的透明胶带，在谢繁脑子里盘旋了半宿。

　　教室里混杂着包子、油条和潮湿鞋袜的味道，书堆得像堡垒，埋没了一张张睡眠不足的脸。嗡嗡的读书声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谢繁把自己摔进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带着一股未散的潮气和水腥味。他讨厌这种黏腻的感觉，像某种挥之不去的标记。

　　班主任老赵端着泡着浓枸杞的保温杯，踱步进来，教室里读书声识趣地低了下去。

　　“安静一下，说个事。”老赵清了清嗓子，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在谢繁空了一瞬的邻座停顿了一下，“今天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从市一中过来的。”

　　底下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市一中是隔壁区的重点，和以题海战术和严格管理闻名的市实验风格迥异，平时交流赛遇上，两边学生都隐隐有点互相看不上的劲头。从一中转来实验，还是高三的关键时期，实在有些蹊跷。

　　老赵朝门口招了招手：“进来吧，宋晏。”

　　“宋晏”。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谢繁的神经上轻轻敲了一下。他抬起头，看见那个昨天在竞赛教室里穿着干净得一尘不染的一中校服的身影，此刻换上了市实验蓝白相间、但明显比他身上这套崭新挺括不少的校服，走了进来。

　　窗外的天光依旧是灰蒙蒙的，雨丝斜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宋晏站在讲台边，身姿挺拔，神情和昨天一样，是那种过于平静的淡然。他没有局促，也没有刻意表现出的热情，只是微微向台下颔首。

　　“我是宋晏。”

　　声音清朗，不高不低，恰好压过窗外的雨声，传入每个人耳中。没有多余的介绍，干脆利落。

　　“哇……”前排有女生极低地惊叹了一声，随即被同伴用手肘碰了一下。

　　谢繁扯了扯嘴角，视线落在宋晏那双看起来同样干净、没沾什么泥点子的白色运动鞋上。这家伙，连换校服都像只是换了个舞台背景，主角还是那个主角。

　　“宋晏同学以后就是我们班的一员了，大家欢迎。”老赵带头拍了拍手，底下响起一阵不算热烈但足够礼貌的掌声。老赵的目光在教室里搜寻空位，最后定格在谢繁旁边——“谢繁，你旁边位置空着，宋晏就先坐你那儿。多照顾一下新同学。”

　　谢繁眼皮都没抬，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能感觉到那道身影不紧不慢地穿过过道，拉开旁边的椅子，放下那个看起来依旧没装多少东西的书包，坐了下来。

　　一股极淡的、像是某种植物根茎被折断后渗出的清冽气息，混着新书本的油墨味，悄然弥漫开来，驱散了谢繁周围那一小片浑浊的空气。

　　一整天，谢繁都感觉自己像坐在一根针旁边。这根针不扎人，但存在感极强。

　　宋晏听课很专注，但姿势放松，不像周围大多数人那样恨不得把脑袋杵到黑板上去。他笔记记得不多，偶尔动笔，字迹瘦硬清晰。谢繁无意间瞥见过他的物理课本，边角空白处有几处极简的推演草图，线条干净利落。

　　课间，有人好奇地过来搭话，问他一中怎么样，为什么转学。宋晏的回答言简意赅：“还好。家里近。”堵住了所有后续探询，却又挑不出毛病。他既不主动融入，也不显得孤僻，就那么自成一体地待在谢繁旁边的座位上，像一滴油滑入了水，界限分明。

　　谢繁试图无视他，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如影随形。他想起昨天宋晏点评他解题步骤时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偏偏每个字都带着刺。他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拿出下节课要讲的数学卷子，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扭曲的符号上。

　　下午最后一节是物理课。讲课的是个年轻老师，思路跳脱，喜欢在讲完基础内容后，在黑板上出一道拓展思考题。今天这道题涉及到了昨天竞赛培训时类似的模型，但条件更隐晦。

　　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和窗外持续的雨声。大多数人还在皱着眉头审题。

　　谢繁手指间夹着笔，快速转动着，大脑飞速运转，构建模型，寻找切入点。他习惯性地想用能量和动量的路子去套……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的宋晏，几乎没怎么思考，笔尖就在草稿纸上动了，流畅地画出了受力分析图，标注的符号简洁明确。

　　一种莫名的、被挑衅的感觉窜上谢繁的心头。他不能输，尤其是在这个人面前，尤其是在物理上。

　　他深吸一口气，摒弃了脑海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常规思路，试图寻找更直接、更本质的解法，就像宋晏昨天用的那种。角动量？不对，这里不适用。微元法？似乎有点繁琐……他的思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越是急切，越是混乱。

　　前排已经有几个物理尖子开始小声讨论，似乎摸到了一点门路。

　　而宋晏，已经放下了笔，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平静地看着黑板，像是在等待。

　　谢繁的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戳了一个点，墨水氤开一小团。他感觉到宋晏的视线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他面前那片尚是空白的草稿纸区域。

　　妈的。他在心里低咒一声。

　　终于，物理老师敲了敲黑板：“有思路了吗？谁来分享一下？”

　　教室里沉默了几秒。然后，学习委员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说了一个比较复杂的、基于功能关系的解法。

　　老师点点头：“思路可以，但计算量会比较大。”

　　就在这时，宋晏清朗的声音在谢繁耳边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教室：“老师，可以引入非惯性系参考。”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宋晏站起身，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他手指修长，捏着粉笔的姿势像拿着某种精密仪器。他没有多余的话，直接在原图旁边开始作图，线条精准，寥寥几笔，就将复杂的运动关系分解得清晰明了。

　　“以这个点为参考系，引入惯性力，这样重力和支持力的合力方向就明确了，可以直接用几何关系求出加速度和时间，不需要积分。”

　　他的声音平稳，逻辑链条清晰得可怕。原本看似纠缠不清的难题，在他笔下三下五除二就被拆解干净，答案水落石出。

　　教室里一片恍然的低叹。

　　物理老师眼中露出赞赏的光芒：“非常好！宋晏同学这个思路非常巧妙，跳出了常规框架，直击本质。大家都看懂了吗？”

　　谢繁看懂了。不仅看懂，他甚至在宋晏开口说出“非惯性系”那几个字的时候，就瞬间明白了自己刚才思维的盲区在哪里。一种混合着懊恼、不服和被碾压的无力感，像冰冷的雨水一样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明明也可以想到的，只是慢了一步。

　　宋晏从讲台上走下来，经过谢繁桌边时，脚步没有任何停顿，重新坐回座位，仿佛刚才只是起身去擦了块黑板。

　　谢繁盯着自己草稿纸上那个被墨水污损的黑点，感觉它像极了此刻自己心口的憋闷。

　　放学铃声响起，雨势依旧未减。学生们像潮水一样涌出教室。

　　谢繁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 deliberately 拖延时间，不想和宋晏一起走。等他磨蹭到教室门口，却发现宋晏并没离开，而是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外面连绵的雨幕，像是在等雨停，又像是在发呆。他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款式很老的按键手机，屏幕是暗的。

　　谢繁脚步一顿，正准备无视他直接冲进雨里，身后却传来老赵的声音：

　　“谢繁，宋晏，正好你俩都在。通知一下，下周全市高三第一次模拟考，重要性不用我多说了吧？都准备准备，尤其是你，谢繁，”老赵看向他，带着点期许，“上次期末你是年级第一，这次给我稳住喽！”

　　老赵又看向宋晏，语气缓和了些：“宋晏，你刚来，可能还不完全适应我们这边的进度和题型，这次考试尽力就好，熟悉为主。”

　　宋晏点了点头，没说话。

　　谢繁心里那点憋闷，被老赵这番话点燃了。稳住？他当然要稳住。不仅要稳住，他还要用这次考试，把这个突然出现的、碍眼的家伙，彻底压下去。他要证明，昨天竞赛教室的短暂交锋，只是意外。市实验的年级第一，不是谁都能轻易撼动的。

　　他看了宋晏一眼，对方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在灰白的天光里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知道了，老师。”谢繁应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他拉紧外套拉链，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门外迷蒙的雨雾中。

　　接下来的几天，谢繁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复习中。他刷题、整理错题、背诵知识点，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连他那些平时一起插科打诨的哥们儿都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调侃他：“繁哥，至于吗？一个转学生而已，还能把你拉下马？”

　　谢繁只是咬着面包，含混地回一句：“少废话。”

　　他注意到宋晏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动作。依旧按时上课，认真听讲，课间偶尔会看一本厚厚的、看起来不像高中教材的书，封皮是深蓝色的，没有字。他好像对即将到来的、足以让所有高三生脱层皮的模拟考，并不怎么在意。

　　这种举重若轻的姿态，更让谢繁觉得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考试那天，天气意外地放晴了。连续下了多日的雨终于停歇，阳光灼热，蒸腾起地面残留的水汽，空气变得闷热而潮湿。

　　考场里，风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着，搅动着混浊的空气。谢繁坐在座位上，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他知道宋晏就在隔壁考场。

　　语文，数学，理综，英语……一科接一科。谢繁做得异常专注，几乎是拿出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状态。每一道题他都反复检查，计算过程写得工工整整，作文更是绞尽脑汁，力求立意新颖，文采斐然。他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全力以赴的亢奋。

　　理综考试时，他遇到了一道物理压轴题，模型复杂，计算量巨大。他凝神屏息，花了将近二十分钟，运用了多种方法反复验证，才最终确定答案。放下笔的时候，手心全是汗。他下意识地想，宋晏会怎么做？会不会又用那种让人意想不到的、简洁到令人发指的方法？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心里莫名地烦躁了一下。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整个教学楼如同被抽空了力气，瞬间瘫软下来。到处都是对答案、抱怨题目太难的声音，混杂着解脱般的喧闹。

　　谢繁走出考场，刺眼的阳光让他眯了眯眼。他感觉自己考得不错，超常发挥，年级第一应该稳了。他甚至开始想象成绩公布时，宋晏那张平静的脸上是否会出现一丝波动。

　　等待成绩的两天里，那种混杂着自信和隐隐不安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谢繁。他比平时更加沉默，偶尔在教室里看到宋晏依旧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会忍不住在心里冷哼。

　　成绩单是在一个课间，由老赵亲自拿到班里的。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欲言又止。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薄薄的几张纸上。

　　“这次模拟考，我们班整体成绩还不错……”老赵开场白有点干巴巴的，他清了清嗓子，“年级前十，我们班占了四个。”

　　底下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下面念一下年级前十的名字和总分。”老赵开始念，“第十名，九班，张伟，668……”
　　“第九名，三班，李思琪，6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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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字一个一个念过去，气氛越来越紧张。谢繁的心跳也逐渐加快。已经念到第五名了，还没有他。这不对劲。按照他的估计，他至少应该是前三。

　　“第四名，我们班，王雪，682。”
　　“第三名，二班，刘浩然，685。”

　　谢繁的呼吸微微一滞。前三了，只剩下前两名。

　　老赵顿了顿，目光在教室里扫过，尤其在谢繁和宋晏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带着点惋惜，又带着点难以置信。

　　“第二名……”

　　谢繁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我们班，谢繁，689分。”

　　嗡——

　　谢繁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像是瞬间飞进了一群蜜蜂，老赵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第二名？他考了第二名？689分，这个分数绝对不低，甚至比他期末还要高一些……但是，第二名？

　　那第一名是谁？

　　一个荒谬的、让他浑身发冷的念头猛地攫住了他。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在谢繁和那个新来的转学生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

　　老赵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宣布历史性消息的凝重：

　　“年级第一名……宋晏，692分。”

　　轰！像是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谢繁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回心脏，撞击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窗外的阳光白得刺眼，晃得他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他僵硬地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胸口那股闷痛的万分之一。

　　他听见周围响起了压抑不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宋晏？那个新来的？”
　　“我滴妈呀，692？比谢繁还高3分！”
　　“一中来的都这么变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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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谢繁没有去看宋晏。他甚至无法转动自己的脖颈。他能感觉到，旁边那道身影依旧平静地坐着，没有喜悦，没有得意，仿佛这个石破天惊的成绩与他无关。

　　老赵后面又说了什么，关于各科具体分数，关于成绩分析，谢繁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知道，他输了。在他最引以为傲的、视为绝对领域的战场上，在他投入了全部心力、志在必得的模拟考中，他输给了这个才来了不到一个星期、看起来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转学生。

　　而且，只差了三分。一道选择题，或者一个计算步骤的分数。

　　这种微小的差距，更像是一种精准的、冷酷的嘲弄。

　　下课铃响了。老赵叹了口气，说了句“大家自己看看成绩，好好总结”，便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有人围到宋晏身边，带着好奇和敬佩打听着什么。宋晏的声音依旧是平板的，听不出情绪。

　　谢繁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瞬间吸引了部分目光。他谁也没看，一把抓过桌上那张写着他名字和“第二名”的成绩单，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里，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教室。

　　他穿过喧闹的走廊，无视所有投向他的、带着同情、好奇或是看热闹意味的眼神，一口气冲到了教学楼的天台。

　　砰地一声，他用力甩上天台的门，隔绝了楼下所有的声音。

　　天台上空无一人，前几天的雨水还未完全干透，低洼处积着亮汪汪的水坑。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烤得水泥地面发烫，蒸腾起一股燥热的气息。

　　谢繁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他摊开手掌，看着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成绩单，上面“谢繁”和“2”的字样扭曲着，像一张嘲讽的脸。

　　年级第二。

　　从他以压线成绩险胜前任年级第一、并且将这个位置牢牢占据了一年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滋味了。失败的感觉，像这夏日暴雨后的闷热一样，黏稠地包裹着他，令人窒息。

　　他想起宋晏转笔时那快成虚影的手指，想起他平静地说出“角动量守恒”，想起他在物理课上轻而易举地解开难题，想起他那卷没送出去的透明胶带，想起他站在走廊窗边看雨时清瘦沉默的背影……

　　所有这些碎片，最终汇聚成成绩单上那个冰冷的、比他高出三分的数字。

　　一股无名火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粗糙的水泥栏杆上。

　　砰的一声闷响，指骨传来剧痛。

　　但他感觉不到疼似的，只是死死地盯着远处被阳光照得发白的城市轮廓，牙关紧咬。

　　风吹过，带着地面蒸腾起的热浪，拂过他汗湿的额发和泛红的眼眶。

　　他输了。

　　而且，他知道，这件事，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