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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活着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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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又“嗯”了一声,这次,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孟灾,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一步的余逝。昏黄的光线下,老人的目光浑浊,却似乎又格外清亮。他看了他们一会儿,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轻、极含糊地,又说了一遍:
“吃了就好。”
吃了,就好。
孟灾的鼻子猛地一酸。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哽在喉咙里,发不出任何音节。
余逝也轻轻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外公不再看他们,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又沉浸到那遥远的戏曲声中去了。
孟灾和余逝回到那间小小的、属于他们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比赛、掌声、评委的话、母亲的电话、父亲的短信……所有的喧嚣、评判、纷扰,都被隔绝在了那扇薄薄的木门之外。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远处街道上的车声。月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清冷的光斑。
两人都没有开灯,也没有说话。只是脱掉外套,换上家常的、洗得发软的旧衣服,然后,并肩在床沿坐下。
疲惫,如同涨潮的海水,后知后觉地漫上来,淹没了四肢百骸。不是肌肉的酸痛,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来自精神与灵魂的倦怠。仿佛刚刚结束一场漫长的跋涉,翻越了最险峻的山峰,此刻终于可以停下来,喘一口气。
孟灾向后一倒,瘫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余逝也慢慢躺下来,躺在他身边,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手臂却挨着手臂,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传来的、温热的体温。
过了很久,久到月光在地上移动了一小段距离。
孟灾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虚脱和释然。
“活着的声音……”他重复着陈教授的话,语气有些飘忽,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身边的人,“我们……算活明白了吗?”
余逝没有立刻回答。他静静地躺着,看着窗外那线月光。然后,他侧过身,面向孟灾。黑暗中,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碎钻。
“不知道。”他声音很轻,带着事后的疲惫,却异常清晰,“但至少,声音发出去了。”
有人听见了。
有人听懂了。
这就够了。
孟灾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里,他们彼此凝视着,没有说话,没有动作。但某种东西,在无声地流淌,交换,确认。
不是胜利的狂喜,不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而是一种更深沉、更踏实的东西。像是暴风雨后,泥土重新散发出安宁的气息;像是长途跋涉后,终于找到一处可以安心歇脚的屋檐;像是两块历经打磨的顽石,终于找到了彼此最契合的那个棱角,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孟灾伸出手,在被子下,摸索着,找到了余逝的手。手指穿过指缝,然后,紧紧扣住。
余逝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回握过来。
掌心相贴,温暖干燥。疲惫依旧存在,前路依旧未知,但此刻,在这间陋室,在这张旧床,在彼此紧握的手心里,他们拥有了最真实、最确凿的安宁。
最隆重的庆祝,不是鲜花掌声,不是溢美之词。
而是有人,在万家灯火中,为你留一盏灯,热一桌饭,蒸一盘甜到心里的糖糕,然后什么也不问,只是说:
“吃了就好。”
回来了,就好。
活着,就好。
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流淌进来,温柔地包裹着两个相拥而眠的少年,和这个寂静的、却充满了无声暖意的小小世界。
午后的阳光带着初夏特有的、懒洋洋的暖意,透过那扇旧纱窗,在水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外公在藤椅上打盹,收音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音开得很小。孟灾和余逝盘腿坐在凉席上,各自看着书,偶尔低声讨论一个数学题,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灰尘和窗外香樟叶混合的宁静气味。
就在这静谧几乎要凝固的时候,门外响起了迟疑的、试探性的敲门声。
不重,三下,停顿,又两下。敲得有些犹豫,带着一种与这扇老旧木门格格不入的、过分小心的克制。
孟灾和余逝同时抬起头,对视一眼。外公的鼾声停了一下,他动了动,没睁眼,含糊地问:“谁啊?”
孟灾放下书,起身去开门。当他拉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是父亲,孟青刚。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灰色衬衫,熨烫得笔挺,但领口微微敞开,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略显疲惫的肤色。他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有些模糊,手里拎着两个看起来有些分量的、印着商场logo的塑料袋,另一只手还提着一盒营养品。他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那双总是带着锐利和疏离感的眼睛,此刻却有些游移不定,似乎不知道该落在哪里,最后只是微微垂下,盯着门口斑驳的水泥地。
“……爸?”孟灾的喉咙有些发干,声音不大。
孟青刚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嘴唇动了动,像是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没成功,最终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嗯。”
他的目光越过孟灾的肩头,看到了屋里闻声走过来的余逝,和已经从藤椅上坐起身、正望向外面的外公。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带着一种陌生的、让人手足无措的尴尬。
“进来吧。”孟灾侧开身,让出通路。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孟青刚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紧张了。他提着东西,迈步走进这间对于他来说显然过于狭小、简陋的屋子。他的脚步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先是对着站起身的外公,微微弯了弯腰,姿态有些僵硬:“伯父,打扰了。”
外公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却清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旁边那张旧沙发。
孟青刚将手里的塑料袋和营养品轻轻放在墙角一张掉了漆的小方凳上,然后才走到沙发前,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等外公重新在藤椅上坐稳了,他才挨着沙发边缘,小心翼翼地坐下,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孟灾去拿热水瓶,余逝默默地转身去拿茶杯。屋子里只剩下水瓶倾倒的声音和细微的杯盏碰撞声。
“喝点茶。”孟灾将一杯刚倒的、冒着热气的粗茶放在孟青刚面前的矮几上。茶叶是最普通的廉价货,茶水颜色很深。
“谢谢。”孟青刚低声说,双手捧起茶杯,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指节有些发白。
没有人说话。
窗外的戏曲声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衬得屋里的寂静更加突兀,更加巨大。这沉默不是那种安宁的、舒适的沉默,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充满未言之语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压迫感。外公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又睡着了,但孟灾知道他醒着。余逝垂着眼,坐在孟灾刚才坐的凉席边缘,手里拿着一本书,却没有看。孟灾站在桌边,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落在父亲微微佝偻的背脊上。
孟青刚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沉默的重量。他几次抬眼,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目光在孟灾脸上、在外公脸上、在余逝身上,都短暂地停留过,但最终,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又低下头,看着杯中起伏的茶叶。那些在商场谈判桌上、在酒局应酬中练就的、游刃有余的言辞,在此刻似乎全部失效了。他像一个做错了事、不知该如何弥补的孩子,笨拙地坐在那里,承受着这无声的审判。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只有桌上那杯茶的热气,在缓慢地、一丝丝地消散。
终于,孟青刚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抬起手,从衬衫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放在那张被磨得发亮的旧木茶几上。信封很厚,边角平整,能看出是崭新的、刚从银行取出来的样子。
“这个,”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斟酌,“你拿着。还有……给伯父,买点东西,补补身体。”
他没有说“生活费”,也没有说“零花钱”,只是含糊地用一个“这个”代替。但他的目光,却极其认真地、甚至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看着孟灾,仿佛希望他能明白这信封里装的,不仅仅是钱。
孟灾看着那个信封,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不是施舍,不是补偿,甚至不是责任。这是一个男人,在失去了所有表达爱和关心的能力与资格后,所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最苍白的方式。
孟青刚等了几秒,见孟灾没有反应,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孟灾脸上移开,落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更低了,低到几乎要被窗外的戏曲声盖过:
“你妈妈……她好多了。医生说,按时吃药,情绪稳定很多。”他顿了顿,补充道,更像是自言自语,“……能睡着觉了。”
这句话说出来,似乎耗尽了他很大的力气。他再次沉默下来,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喝了一大口,仿佛要用那温吞的液体,压下喉头的艰涩。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沉默,似乎比刚才松动了一些。至少,有了一些可以触碰的、具体的东西。
孟青刚将茶杯放回茶几,杯底碰到桌面,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他双手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再次抬起眼,这一次,目光没有躲闪,而是直直地看向孟灾,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不自然的停顿,移向坐在一旁的余逝。
他的目光在余逝身上停留了大约两三秒。那目光很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有努力的理解,也有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的疲惫。然后,他重新看向孟灾,嘴唇抿了抿,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接下来的话:
“你……照顾好自己。”
他停了一下,很短的一下,然后,像是终于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喉结再次剧烈地滚动,声音压得更低,但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
“……和……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很慢,带着一种明显的、不习惯的生涩。仿佛这个词对他而言,是陌生的,是需要反复咀嚼才能说出口的。但他终究是说了。没有用“同学”,没有用“那个谁”,甚至没有用任何可能引发尴尬或歧义的称呼。
他只是用了“朋友”。一个最普通、最安全,在此刻却又最不普通、最不安全的词。
他说完,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整个人都微微松懈下来,背脊也不再挺得那么笔直。但他依旧看着孟灾,似乎在等待,或者说,在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