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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恭喜活下来了 ...

  •   老先生扶了扶眼镜,拿起话筒,却没有立刻开口。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孟灾和余逝,那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两人肩上。孟灾不自觉地挺直了背,余逝握琴的手收紧了些。
      沉默在蔓延,压力在积聚。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给出一个极其苛刻的技术分析,或是提出某个细微的不足时,陈鹤年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不高,有些苍老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技巧,音准,配合,结构……这些,你们刚才的几位老师都说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远方,又仿佛穿透了时光,“那些,是匠人的功夫。练到了,是应该的。”
      他话锋一转,重新看向台上,眼神锐利如刀:“我听了大半辈子琴,好的坏的,匠气的灵性的,听得太多,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台下有人发出低低的吸气声,为这毫不客气的开场白。
      “但是今天,” 陈鹤年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我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停顿了更长的时间,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汇。整个音乐厅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终于,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
      “我听到了……”
      “活着的声音。”
      活着的声音。
      简单的五个字,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空气中,也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不是“生命的声音”,不是“灵魂的声音”,而是“活着的声音”。
      活着——意味着挣扎,意味着痛楚,意味着呼吸,意味着在泥泞中跋涉,在黑暗中摸索,在破碎后粘合,在绝望中歌唱。意味着血是热的,泪是咸的,心跳是有力的,哪怕它曾经濒临停止。
      陈鹤年没有看评分表,他只是看着孟灾和余逝,看着他们苍白的脸,看着他们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他们眼中尚未完全平息的惊涛骇浪。
      “你们的音乐里,” 他继续说,声音平静,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有雨夜。有争吵。有无法愈合的伤口。有冰冷的绝望。”
      每说一个词,孟灾和余逝的身体就僵硬一分。那些被他们小心翼翼藏在音符背后的、血淋淋的过往,仿佛被这位老人一眼看穿,赤裸裸地摊开在聚光灯下。
      “但是,” 陈鹤年的语气忽然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近乎叹息般的柔和,“也有紧紧交握的手。有在废墟里点起的、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火。有在漫长黑夜中,彼此确认存在的呼吸。”
      他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在感叹什么:“技巧可以磨练,乐感可以培养。但这种……把骨头打碎了揉进旋律里,把血肉烧干了化在节奏里的活着,……教不来,学不会。”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余逝身上,又移到孟灾身上,缓缓道:
      “恭喜你们。不是恭喜你们完成了一次演奏。”
      “是恭喜你们……还活着。并且,用活着的声音,撼动了这里。”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说,放下了话筒。
      场下,一片死寂。随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持久的掌声,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了整个音乐厅!许多人一边用力鼓掌,一边擦拭着眼角。那掌声里,不再仅仅是欣赏,而是深深的触动,是感同身受的震颤,是对“活着”这两个字最崇高的敬意。
      孟灾站在台上,感觉那掌声像温暖的潮水,一阵阵拍打着他冰冷的四肢百骸。他有些恍惚,看向身旁的余逝。余逝也正看着他,眼眶通红,嘴唇紧抿,但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有什么东西在灼灼燃烧,亮得惊人。
      陈鹤年最后那句话,像一道强光,劈开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与不确定。
      他们的音乐,不是为了获奖,不是为了证明,甚至不是为了倾诉。
      它只是“活着”的证明。
      证明那些雷雨夜,那些无声的泪,那些紧紧相拥的颤抖,那些在绝望中生出的微小勇气,那些在黑暗中彼此辨认的目光……都没有白费。
      它们被听见了。
      被理解了。
      被一个素不相识、德高望重的老者,用最朴素、也最郑重的语言,赋予了意义。
      这比任何奖杯、任何分数、任何赞美,都更珍贵。
      孟灾感到鼻腔一阵强烈的酸涩,他猛地低下头,用力眨着眼睛,将那股汹涌的热意逼回去。他伸出手,在如雷的掌声中,在炫目的灯光下,极其自然地,握住了余逝垂在身侧、微微发抖的手。
      余逝的手冰凉,但在他握住的瞬间,猛地回握过来,用力到指节发白。
      掌心相贴,脉搏透过皮肤传来,急促,却坚定地,跳动着同一个频率。
      活着的声音。
      他们的。
      掌声与灯光褪去,如同潮水般从身体里抽离,留下一种奇异的、带着些许耳鸣的虚空感。两人沉默地坐车,下车,穿过渐渐沉寂的街道,推开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木门。门外是比赛后的人间烟火,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家。
      小屋里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甚至没有“欢迎回来”。只有一盏昏黄的老式灯泡,在头顶洒下温暾的光,将小小的客厅照得有些暧昧不明。空气里有饭菜久放后微凉的气息,混着淡淡的、陈旧的木头味道。
      外公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收音机,正在听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音开得很小,像背景里遥远的哼唱。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没有询问,也没有激动,只是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仿佛他们只是放学晚归,而非刚刚从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中归来。
      “回来了。”他说,声音干哑,带着常年咳嗽留下的沙沙声。
      “嗯,外公。”孟灾应了一声,声音有些疲惫的沙哑。余逝也轻轻“嗯”了一声,将肩上的琴盒小心地靠在墙边。
      饭桌已经摆好了。比平时多了一菜一汤,都用盘子细心地扣着保温。一碗是红烧肉,肥瘦相间,酱汁浓亮;一碗是清炒时蔬,碧绿鲜嫩;还有一盆番茄蛋花汤,红黄相间,热气已散了大半,但依旧散发着酸甜的香气。米饭在电饭煲里保温,打开盖子,蒸汽氤氲。
      很普通,甚至有些简陋的家常菜。但每一样,都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红烧肉的肉块切得大小均匀,炒青菜的火候恰到好处,蛋花汤里飘着细细的葱花。
      外公放下收音机,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灶台边。他揭开笼屉,一股更加浓郁、更加温暖的甜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屋,盖过了其他所有味道。
      是桂花糖糕。
      外公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湿布垫着手,从笼屉里端出一个洁白的瓷盘。盘子里,方方正正地码着几块桂花糖糕。糕体洁白细腻,表面光滑,点缀着金黄色的桂花,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莹润的光泽。形状是标准的菱形,边缘整齐,没有一丝开裂或塌陷。与孟灾那次手忙脚乱做出来的、歪歪扭扭、甜得发齁的“试验品”相比,眼前的这一盘,堪称艺术品。
      外公的手很稳,端着盘子,慢慢走到桌边,轻轻放下。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老人斑的手,将盘子往桌子的正中央,往孟灾和余逝的面前,推了推。
      动作很轻,很平常,就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递菜的动作。
      但孟灾的视线,却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般,死死地钉在了那盘桂花糖糕上。他喉咙发紧,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直冲眼眶。他猛地低下头,假装去拿碗,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微微颤抖。
      余逝也沉默着。他看着那盘糖糕,看着那熟悉的、带着记忆温度的形状和香气,嘴唇抿得发白。他伸出手,不是去拿筷子,而是极轻、极轻地,用指尖碰了碰最靠近自己的那块糖糕的边缘。还是温的,带着刚刚出笼的、恰到好处的暖意,不烫手,却一直暖到心里。
      外公已经坐回了藤椅,重新拿起了收音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又低低地响了起来。他微微闭着眼,仿佛那盘耗费了他一下午时间、精心蒸制的糖糕,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餐。
      没有问“比赛怎么样”,没有说“辛苦了”,没有夸“做得好”,更没有提任何与“孟灾的母亲”、“医院”、“风波”有关的字眼。仿佛外面那个喧嚣的、评判的、充满掌声与目光的世界,与这间小屋,与这张饭桌,与这盘糖糕,毫无关系。
      他只是用一桌比往常用心的饭菜,和这一盘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热气腾腾的桂花糖糕,告诉他们:
      回来了就好。
      吃饭吧。
      孟灾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的热意狠狠逼退。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肉炖得酥烂,入口即化,咸甜适中,是记忆里最扎实、最抚慰人心的味道。他又舀了一勺番茄蛋花汤,酸甜开胃,温暖顺着食道流淌下去,驱散了四肢百骸残留的紧张和疲惫。
      余逝也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地吃着。他的吃相依旧斯文,但速度比平时快了一些。他吃得很快,很安静,仿佛要把这顿饭,连同这屋子里令人安心的沉默,一起吞咽下去,填补刚才在舞台上被掏空的那一部分。
      最后,他伸出手,夹起了盘子里的一块桂花糖糕。很软,很糯,带着恰到好处的、清甜的米香和馥郁的桂花香。他咬了一口,甜度刚好,不腻不淡,糕体松软而有弹性,在舌尖化开,是记忆深处最温暖、最妥帖的滋味。
      不是母亲的味道。母亲的味道早已模糊,带着泪水的咸涩和冰冷的遗憾。
      这是外公的味道。是沉默的、笨拙的、用时间和耐心一点点磨出来的,家的味道。是无论你在外面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鲜花着锦或是荆棘满途,回来之后,永远会在桌上等着你的,那一口温热和平淡。
      他吃着糖糕,眼眶又开始发热。但他没有停下,只是一口一口,认真地、仔细地吃着。仿佛吃的不是一块点心,而是一种承诺,一种确认,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接纳。
      孟灾也夹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吃着。他吃得很慢,眼睛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外公收音机里模糊遥远的戏曲哼唱。
      这顿饭吃了很久,又好像很短。直到盘里的菜所剩无几,糖糕也只剩最后两块。
      孟灾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抬起头,看向藤椅上的外公。老人似乎睡着了,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但孟灾知道,他没有。
      “外公,”孟灾开口,声音还是有些哑,但很平静,“我们吃好了。”
      外公“嗯”了一声,眼皮动了动,没有睁开。
      孟灾和余逝对视一眼,默契地开始收拾碗筷。一个洗碗,一个擦桌子,动作轻缓,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温暖的剪影。
      收拾妥当,孟灾走到外公身边,低声说:“外公,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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