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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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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薄玉没有想要出去,只是低声问着夜市是怎样热闹,卖些什么玩意儿。侍卫也不逾矩,贴着门板应和,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殿中藏着的清艳美人。里面的人也迎合着,发出极轻的笑声,似碎玉落于清泉,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柔和,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不远处,君景羿负手立着,周身的寒气几乎要与夜色相融。他本是深夜难眠,鬼使神差便踱到了长乐宫,未想竟撞见这般场景。
他听着那清透又温柔的笑声,又幻想着该是何模样,那般鲜活,那般动人。
他分明是妖物,是该被镇魂法阵压制的祸端,却在此处安然赏月,对着侍卫展露笑颜,那般温柔的模样,从未肯给他半分。
君景羿知道,这些时日,侍卫回禀时,偶尔会提及崔薄玉与他们闲谈的内容,那时只觉是妖物惯会笼络人心,可此刻亲耳听到那抹浅笑,亲耳听他对着旁人展露柔和,胸腔里的妒火与怒火便缠在一起,烧得他心口发疼。
狐狸精怪,向来最善勾魂摄魄,惯会挑拣权贵倾心,可崔薄玉偏不。他身为天子,坐拥天下,对他百般禁锢,说到底也是因着这份极致的美貌动了心,可这妖物,从未对他有过半分示好,甚至连一个温和的眼神都吝啬给予,反倒对着寻常侍卫轻声闲谈,展露笑颜,这般区别对待,怎不让他怒不可遏?
是觉得他君景羿不够好骗,还是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明知自己是将他囚在此处的人,却偏去亲近旁人,难不成是想借侍卫的手脱身,或是故意这般,想勾得他失了分寸?
是在嘲讽他的在意,刺痛他的自尊。他是君王,何时受过这般冷遇?偏是这该除之而后快的妖物,敢这般无视他,反倒去勾引无关紧要的侍卫。
君景羿的呼吸愈发沉重,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刃,死死落在紧锁的门上。
“崔薄玉。”
冰冷的声音骤然打破夜色的宁静,带着压抑的怒火,惊得檐角的飞虫都停了声息。里头的声音瞬间安静。
侍卫给他开了门后,就跪地叩首,大气不敢出。
崔薄玉披着外衣,站在门内,月光落在他脸上,望着步步逼近的君景羿,眼底满是茫然,似是不懂他为何突然动怒,更不懂这无端的怒火,究竟源于何处。
而君景羿望着他这副全然不知的模样,这妖物,定是故意装出这般无辜模样,实则心里早已盘算着如何勾得更多人失了心智,唯独将他视作无物。这般心思,这般行径,更该好好教训,让他知晓,谁才是能决定他生死荣辱的人,谁才该是他倾心相待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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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崔薄玉早已厌倦这般日子,被污蔑为狐狸精囚于深宫,日日受君景羿纠缠触碰,没了自由也没了尊严,早已心生决绝,只盼着能彻底解脱。
而帝王的纠缠终引朝野非议,朝臣联名弹劾,妃嫔暗中构陷,皆言崔薄玉以妖术惑主。君景羿本就因崔薄玉的沉默憋了满腔怒火,又被朝野压力裹挟。
终于,君景羿捧着弹劾奏折闯入长乐宫,一把摔在他面前。
崔薄玉正伏案推演,见他进来,便又垂眸低头,依旧沉默。
君景羿怒喝“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崔薄玉只是抬眸淡淡一瞥,内容上到冀州大旱,下到小儿啼哭。
君景羿头怒火更盛,厉声下令“赐毒酒!”
宫人捧着鎏金托盘快步入殿。崔薄玉抬眸望向那杯毒酒,眼底闪过一丝释然。
长久以来的压抑与屈辱在此刻尽数消散,他早已不愿再受这般囚禁与污蔑,这杯毒酒,于他而言竟是解脱。
君景羿见他望着毒酒,神色还是那般平静无波,头一紧,上前攥住他的手腕,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与威胁“崔薄玉,你只要开口,说你愿留在朕身边,回应朕的心意,这杯酒便不会碰你分毫,朕保你一世安稳。”
崔薄玉抬眸望他,眼底终于有了几分清晰的情绪,他未发一语,径直上前,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壁,稳稳端起酒杯。
君景羿见状慌了神,伸手想夺,却见崔薄玉抬眸看他,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清明,随即仰头,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辛辣酒液滑过喉咙,毒性很快就发作了,刺骨的灼痛席卷全身,顺着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崔薄玉身形晃了晃,慢慢蜷缩在地,额角渗出细密冷汗,顺着清隽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青砖上。他喉间溢出细碎闷哼,嘴唇褪尽血色,长睫剧烈颤抖,死死咬着唇瓣,强忍着不肯发出一声哀鸣,眼底的决绝渐渐被极致的痛苦取代。
君景羿僵在原地很久,直到看着地上蜷缩的身影不再挣扎,方才如梦初醒,怒火与偏执尽数消散,无边的恐慌瞬间将他吞噬。他踉跄着扑过去,指尖颤抖地抚上崔薄玉冰凉的脸颊,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崔薄玉?崔薄玉!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医匆匆赶来时,崔薄玉已气若游丝,脉搏微弱得几乎探不到。君景羿死死攥着太医的手腕,眼底布满红血丝,语气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救他!必须救他!”
催吐的药汁灌下去,崔薄玉剧烈地咳嗽起来,口鼻间皆是苦涩的药味与腥甜的血沫,单薄的身躯蜷缩在地上,每一次抽搐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他意识混沌间,只觉得有人死死按着他的肩背,力道重得像是要将他碾碎,耳边是君景羿急促的喘息与太医的低语,那些声音缠在一起,成了最磨人的酷刑。
这般疯狂的救治持续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崔薄玉的脉搏才渐渐平稳,虽依旧虚弱得动弹不得,却总算捡回了一条性命。
太医擦着额头的冷汗退下,殿内只剩君景羿与气息奄奄的崔薄玉,晨光透过窗棂的栏杆照进来,落在崔薄玉苍白如纸的脸上,那抹极致的清艳沾了血污与狼狈,透着几分破碎的凄厉。
君景羿站在原地,望着床上的人,指尖的凉意顺着血脉蔓延至全身。他方才是何等狠戾,竟真的想置他于死地。
…可这颗心早已被这抹清艳缠得死死的,若没了他,这世间再无这般让他执念入骨的存在。可那份后怕与愧疚之外,更藏着无法面对的狼狈。他既恨他的妖异,又惧自己无可救药的沉沦,既想将他牢牢攥在手心,又怕再次失控做出伤人伤己的事。
终究他是没勇气再上前一步,也没勇气再看崔薄玉一眼。君景羿转身踉跄着走出长乐宫,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那抹让他魂牵梦萦又痛彻心扉的身影。
自那日后,他再也没来过长乐宫,哪怕深夜辗转难眠,脑海中反复浮现那张脸,也只敢远远站在宫墙之外,望着长乐宫的檐角发呆,再不敢踏近半步。
没人敢违逆君王的沉默,长乐宫的守卫渐渐松懈,殿外的陈设落了一层又一层尘埃,窗外的桂树无人修剪,枝叶疯长又枯萎,岁岁年年,只余下满院荒芜。曾经精心改造的囚宫,没了君王的执念牵绊,渐渐沦为皇城深处被遗忘的角落。
一晃便是十余年。君景羿终究没能熬过心头的郁结与沉疴,盛年病逝,临终前,他望着长乐宫的方向,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半个字,只落下一滴浑浊的泪,便阖了眼。
不久后,新帝登基,初掌朝政,听闻皇城东侧有座荒废多年的长乐宫,守卫虽稀松,却向来无人敢擅入,心中好奇不已,不顾群臣劝阻,执意要亲自前去查看。
推开那扇厚重的楠木门时,尘埃簌簌落下,呛得人直咳嗽。院内倒是很是整洁,桂树繁茂,殿内光线正好。新帝踏着青砖往里走,转过暖阁的拐角,便猛地顿住了脚步。
窗边的软榻上,坐着一道身影。那人身着简单的素衣,长发及腰,发间只簪着一支简单的木簪,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未曾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眉眼间有了几分历经沧桑的淡漠。他正抬眸望着窗外,阳光落在他莹白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般清绝出尘的模样,宛若谪仙落凡尘。
崔薄玉似是察觉到了动静,缓缓转头,眼底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双浸了寒泉的墨色眼眸望向新帝,无喜无怒。却瞬间攫住了新帝的目光。
新帝只觉心口猛地一跳,呼吸都漏了半拍。他自小见惯了宫中美人,却从未见过这般容貌,清艳交织,淡漠疏离中藏着致命的吸引力,一眼望去,便再也移不开视线,像是魂魄都被勾了去,全然忘了此行的目的,只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那道身影,彻底沦陷。也让他心底生出了与当年君景羿如出一辙的执念——这般绝色,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身边。
身旁的老太监早已吓得脸色发白,颤声低语“陛下,此……此等容貌太过诡异,怕是与先皇当年所言一般,是妖物所化,长乐宫荒废多年,他却容颜未改,定是邪祟无疑啊!”
新帝喉结滚动,目光却死死黏在崔薄玉身上,未曾移开半分。是妖物又如何?这般绝色,纵是妖,也是世间最勾人的妖。
他忽然想起宫人私下提及的旧事,先皇当年将此人囚于此处,既忌惮其妖异,又似藏着难掩的执念,到最后竟连见一面都不敢,直至临终都念着这长乐宫的方向。
“父皇当年,是他自己无能。”新帝的声音带着少年天子的傲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眼底翻涌着炽热的占有欲,“妖物惑人,本就需有足够的魄力将其掌控,而非畏首畏尾,既想攥在手心,又怕引火烧身。”
他一步步走上前,靴底碾过地上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崔薄玉抬眸望他,眼底的淡漠未减分毫,只那双眼太过澄澈,映着新帝年轻的脸庞,竟让新帝心头又是一阵激荡。这般模样,越是清冷,越让人想打破这份疏离,看他卸下防备,看他为自己展露笑颜,哪怕他是妖,也要将这诱惑牢牢掌控,让他只属于自己一人。
老太监还想劝阻,却被新帝一个冷冽的眼神制止。“妖又如何?朕乃天子,自有真龙之气庇佑,还惧他区区妖物?”新帝站在崔薄玉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从今往后,长乐宫的规制即刻恢复,专人伺候,你且安心在此住着,只要安分,朕保你无虞。”
他才不会像父皇那般狼狈,既放不下那份执念,又困于所谓的忌惮,到最后只落得个郁结而终,还让这般绝色在荒芜里蹉跎十余年。他要堂堂正正将这“妖物”留在身边,用帝王的权势将他禁锢,用真心也好,用手段也罢,总要让这清冷的妖,心甘情愿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让所有人都知晓,唯有他,才能降服这极致的诱惑。
崔薄玉垂眸,一言不发。
又是一场以爱为名的禁锢,只是换了个年少气盛的帝王,换了种看似坦荡的姿态,本质却与十余年前并无不同。
他沉默着,任由新帝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那般炽热的、带着占有欲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再次将他笼罩,挣脱不得。
新帝见他不语,非但不恼,反倒愈发觉得心头痒意难平。这妖物的沉默,在他眼中成了欲拒还迎的娇羞,越是这般疏离,越让他生出强烈的征服欲。他转身吩咐宫人,即刻清理长乐宫,添置新的陈设,要将这荒废的宫殿恢复往日的精致,一如当年君景羿初建时那般,只是这一次,掌控这份诱惑的人,换成了他。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崔薄玉素白的衣摆上,尘埃在光里浮动,像是藏着无尽的轮回与宿命。他抬眸望向窗外荒芜的庭院,枯槁的桂树静静伫立,一如他被禁锢的岁月,看似换了天地,实则依旧困在原地,等着下一场执念的纠缠,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