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织锦》昭明辞

12、沉默的十字路口

　　回到修复室，林知微感觉自己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那盏恒定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无影灯，此刻照在《秋山问道图》上，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这幅跨越千年的绢本，不再仅仅是一件需要她倾注专业技艺去修复的艺术品，它变成了一枚沉默的、却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足以引爆一场摧毁性风暴的定时炸弹。她知道的信息——沈教授老泪纵横的忏悔，周世安阴险的二次布局——这些真相的重量，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肩膀压垮。

　　她戴上手套，拿起工具，试图像往常一样投入工作，但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目光落在画作右下角那片曾引发她最初疑虑的山石上，如今再看，那微妙的笔触差异仿佛化作了周世安嘲讽的冷笑，而那隐藏的印章，则像是命运留下的一道冰冷印记。

　　告知，还是隐瞒？这个问题的两端，都连着尖锐的刺，无论选择哪一边，都会带来淋漓的鲜血。

　　**告知？**
　　立刻将沈教授的证言、将周世安可能的阴谋全部告诉江承瑾？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巨大的恐惧淹没了。他能承受得住吗？二十年前，他被自己最尊敬的导师背叛，信仰崩塌，被迫放弃挚爱的艺术。二十年后，如果让他知道，自己重金购得、寄予厚望，甚至可能在其中寻找某种精神慰藉的传世名作，竟是同一个仇敌精心设计的、更为恶毒的陷阱？这无异于在他尚未完全愈合的、最深的伤口上，再次狠狠剜下一刀，并且撒上盐。这会不会彻底摧毁他刚刚因为与她相遇而重建起来的、对“真实”和“信任”的那一点点微弱的信心？她仿佛已经看到他眼中刚刚燃起的光，如何在这残酷真相的冲击下，再次彻底熄灭，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冰冷和绝望。

　　**隐瞒？**
　　那么，暂时保持沉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修复工作继续，让特展如期举行？这个选项同样让她不寒而栗。纸包不住火。如此精密的骗局，难保不会在某个环节露出马脚。如果画作在众目睽睽的特展上被其他眼光毒辣的专家当场揭穿，或者被别有用心的人（比如苏曼青）抢先爆料，那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届时，江承瑾面临的将不仅仅是情感上的背叛和财富的损失，更是整个职业生涯信誉的崩塌，是在整个艺术圈身败名裂的危机！而且，隐瞒真相，这与她一直以来坚守的、对“真实”近乎执拗的追求完全背道而驰。带着一个如此巨大的谎言与他相处，这份刚刚萌芽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流沙之上，又能走多远？

　　她陷入了极度矛盾的漩涡，理智与情感疯狂撕扯着她的内心。一方面是对他可能受到巨大伤害的心疼与保护欲，另一方面是对事件可能失控的恐惧以及自身道德准则的不容妥协。

　　而就在她内心承受着如此酷刑的同时，外界的氛围却与她内心的风暴形成了残忍的反差。江承瑾对她愈发体贴和信任。他似乎全然沉浸在与她灵魂共鸣后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中，丝毫没有察觉到笼罩在她心头的巨大阴云。

　　他会带着她喜欢的、那家老字号的糕点来到修复室，借口是“顺路”，眼神却温柔得能溺毙人。他会在她结束一天工作疲惫时，适时地打来电话，声音低沉而令人安心，询问她是否安全到家。他甚至开始和她讨论《秋山问道图》特展开幕后的计划。

　　“等展览顺利结束，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一次共进简单的晚餐时，他隔着餐桌看着她，眼中闪烁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充满生机的光芒，“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小岛，上面的日落很美，也很安静。你应该会喜欢。我们可以暂时抛开这里的一切……”

　　他的话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与期待，仿佛他们已经携手站在了一条铺满阳光的康庄大道的起点。他越是描绘那份触手可及的幸福，林知微的心就越是如同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疼痛而煎熬。他每一个信任的眼神，每一句充满希望的规划，都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她藏着秘密的心上。她只能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偶尔点头，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内心却早已溃不成军。

　　她注意到，他接听工作电话时，语气偶尔会带上一种果断的冷硬。有一次，她隐约听到他对着电话那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苏女士的展览提议，不符合画廊未来的定位，替我回绝了吧。不必再议。” 挂断电话后，他脸上闪过一丝厌烦，但转向她时，又迅速恢复了温和。

　　后来林知微从旁人口中得知，被明确拒绝的苏曼青似乎恼羞成怒，在某个场合放下狠话，暗示江承瑾“你会后悔的”。这个消息，像另一片不祥的阴云，加入了林知微心中已经密布的天空，增加了局势的复杂性和不可预测性。

　　深夜，万籁俱寂。林知微独自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照亮了她面前厚厚的一沓调查资料、打印出来的模糊旧报道，以及那支存有沈教授部分谈话录音的U盘。这些冰冷的纸张和电子信号，承载着足以颠覆一个人世界的真相。

　　她纤细的手指拂过这些纸张，仿佛能感受到其下汹涌的暗流和灼人的温度。她想起了简爱，那个同样平凡却灵魂高贵的女子，在得知罗切斯特有疯妻的秘密时，所面临的那种撕裂般的痛苦与抉择。是留在甜蜜的谎言里享受短暂的温暖，还是遵循内心的道德律令，走向未知的、必然艰辛的真理之路？

　　她知道，她无法带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爱与规划。那是对他的侮辱，也是对她自己的背叛。爱情，如果要建立，必须建立在平等与真实的基础之上，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蒙蔽与怜悯。

　　最终，在经历了无数次的辗转反侧和内心拷问之后，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决绝。她下定决心，必须告诉他一切。不是现在，不是在他满怀憧憬的时候鲁莽地泼下冷水。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相对私密和冷静的时机，需要准备好所有能支撑她说辞的材料，尽可能地将对他的伤害降到最低。

　　她明白，这个决定，很可能意味着她将失去眼前这份唾手可得的、她从未奢望过的幸福。他可能会因无法承受真相而崩溃，可能会怨恨她的“多事”，可能会将他们之间刚刚建立的一切美好归零。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如同被掏空般疼痛。

　　但，她别无选择。正如简爱所言：“我关心我自己。我越是孤独，越是没有朋友，越是没有支持，我就越尊重我自己。” 她无法背叛那个尊重“真实”、坚守原则的自我。

　　为了获取那“更确凿的证据”，她动用了一些非常规的检测手段，对画作疑点最关键部位的颜料成分和绢丝老化程度进行了最终的分析。此刻，章节的结尾，她独自坐在修复室的电脑前，屏幕上是复杂的数据分析界面，一个进度条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百分比数字一下下跳动。

　　她凝视着那跳动的数字，眼神空洞而疲惫。窗外的城市已经沉睡，修复室里只有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这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宁静，仿佛是暴风雨席卷而来前，最后的、心碎的间隙。她知道，当进度条走到尽头，数据分析完成的那一刻，就是她必须直面风暴的时刻。无论前方是更深的绝望，还是一线生机，她都只能向前，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