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织锦》昭明辞

11、导师的证言

　　南方的梅雨季，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林知微按着那位老教授提供的地址，找到了一栋掩映在梧桐树荫下的老旧教职工宿舍楼。墙皮斑驳，爬满了青藤，与不远处都市的喧嚣恍如隔世。引荐她的那位中间人，是沈教授昔日的学生，只在电话里简短交代了一句：“沈老师这些年，心里一直有块石头。你去，或许能让他轻松些。”

　　敲响那扇漆色剥落的木门时，林知微的心跳得有些急促。她不确定这位素未谋面的老人会如何对待她这个不速之客，更不确定自己即将听到的，会是怎样一段尘封的往事。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满头银发、身形清瘦的老人出现在门口，戴着老花镜，眼神在镜片后显得有些浑浊，却依然保留着学者特有的审视感。“是林修复师？”他的声音温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

　　“沈教授，您好，冒昧打扰。”林知微微微躬身。

　　沈教授将她让进屋内。客厅不大，陈设简单，却堆满了书籍和卷轴，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墨锭的沉香。他示意林知微在一张铺着凉垫的旧沙发上坐下，自己则慢悠悠地斟了两杯清茶。

　　“是为了承瑾那孩子的事来的吧？”沈教授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目光透过镜片，静静地落在林知微脸上，带着一种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力量。

　　林知微心中一凛，点了点头，坦诚道：“是的，沈教授。我……我想了解当年的真相。”

　　沈教授沉默了，端起茶杯的手有细微的颤抖。他久久没有言语，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雾，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老式座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沉默。

　　良久，他才缓缓放下茶杯，取下老花镜，用手帕慢慢擦拭着，声音带着一种被岁月磨蚀后的沙哑：“这么多年了……这件事，像根刺，一直扎在我心里。”

　　他重新戴上眼镜，眼中已泛起浑浊的泪光，声音哽咽起来：“当年……我是少数知道真相的人之一。那幅画，那构思，那笔触里藏不住的灵气，分明就是承瑾的！周世安……他那时已是功成名就，却江郎才尽，他看中了承瑾的才华，也看准了那孩子年轻、没背景、性子又倔……”

　　老人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他……周世安，他不仅窃取了承瑾的作品，抢先发表，还编织了一个完美的谎言网络。他找到我……”沈教授的声音充满了痛苦与羞愧，“他以我在学术界的声誉相威胁，说他手握一些……一些对我不利的‘材料’，如果我不保持沉默，就要让我身败名裂……我，我懦弱啊！”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泛白，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我选择了明哲保身，眼睁睁看着我最看好的学生，被泼上脏水，被千夫所指……我看着他那双曾经充满光和热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变得冰冷、绝望……是我，是我的懦弱，毁了一个天才学生的艺术生命！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这番迟到了二十年的忏悔，如同沉重的磐石，压得林知微几乎喘不过气。她看着眼前这位风烛残年、老泪纵横的老人，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理解，但更多的是为江承瑾感到的无尽悲凉与愤怒。真相竟是如此丑陋，背叛来自他曾经敬若神明的人，而唯一可能为他发声的恩师，却因自身的软弱选择了沉默。

　　“承瑾那孩子，太骄傲，也太绝望了。”沈教授用袖子擦去眼泪，努力平复着情绪，“他离开学校那天，来找过我。他没有指责我，只是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冰冷的语气对我说：‘老师，我要去的，是一个只认‘成王败寇’和‘白纸黑字’的世界。’”

　　“成王败寇”，“白纸黑字”。这两个词，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林知微的耳中。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年轻的江承瑾，是如何带着满身伤痕和一颗冰冷的心，决绝地转身，投入了那个他曾不屑一顾的、由资本和合同构筑的名利场。

　　沈教授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林知微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缓缓说道：“而他投身那个世界后，经手的第一批重要藏品之一，那幅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秋山问道图》……其最初的鉴定和收购线索，据我所知，最早就是周世安，以‘前辈提携’的名义，推荐给承瑾的。”

　　这句话，像一道惨白的、撕裂夜幕的闪电，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猛地劈开了林知微脑中的所有迷雾！

　　周世安！

　　当年的陷害者！

　　《秋山问道图》的最初推荐人！

　　所有零散的线索——画作上那微妙的、近乎完美的仿古笔意，江承瑾书桌上关于此画流传记录的深入研究笔记，老教授电话里那句“牵扯到一幅很重要的画”，以及沈教授此刻这石破天惊的证言——所有这一切，瞬间被这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这不仅仅是一幅可能存在真伪问题的古画！这极有可能是一个精心策划了二十年的局！一个来自昔日仇敌的、恶毒的、针对江承瑾的二次打击！利用他对“真实”残存的执念，利用他在商业上的成功和随之而来的自信，将一个巨大的、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陷阱，包装成传世瑰宝，送到了他的面前！

　　林知微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手脚冰凉。她几乎能想象，如果这幅画的真伪问题在特展上被公之于众，对江承瑾将是何等毁灭性的打击！这不仅仅是金钱的损失，更是对他整个价值体系、对他好不容易在商业世界建立起来的权威和信用的彻底否定！这比二十年前的剽窃风波，更加狠毒，更加致命！

　　就在这时，她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江承瑾”的名字。那跳动的名字此刻在她看来，充满了无知且脆弱的幸福，刺痛着她的眼睛。她没有接，任由铃声在寂静的、弥漫着悔恨与真相的房间里徒劳地响着，直到最终归于沉寂。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给江承瑾回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在图书馆查阅一些资料，稍后联系。”

　　沈教授看着她一系列的反应，那双饱经世事的眼中流露出更深沉的忧虑与一丝微弱的希望。临走时，他颤巍巍地站起身，紧紧握住林知微的手，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冰冷而用力。

　　“孩子，”他声音沙哑却无比郑重，“我看得出来，你和他们不一样，和那个圈子里的许多人都不一样。你眼里有光，心里有杆秤。承瑾他心里……那团火并没有完全熄灭，我看得出来，他提起你的时候，不一样……别再让过去的悲剧，以另一种形式，在他身上重演了。我……我拜托你了……”

　　这沉重的托付，如同千钧重担，压在了林知微瘦削的肩头。她看着老人恳切而愧疚的眼神，郑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那栋潮湿闷热的旧楼，重新投入南方黏稠的雨雾中，林知微却感觉比来时更加寒冷。她手中握着的，不再仅仅是关于一段过往冤案的真相，更是一把可能引爆现实、摧毁她刚刚触摸到的温暖未来的钥匙。

　　沈教授在她临走前，还提供了两个当年可能知情、如今或许已无太多顾忌的旧人姓名，这为她后续的调查指明了方向。

　　但此刻，林知微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着雨中模糊不清的城市轮廓，心中一片混乱。她知道了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关于他惨痛的过去，关于他眼下可能面临的巨大危机。然而，如何将这个残酷的真相告诉他？在何时？以何种方式？

　　这个难题，比修复任何一件破碎的古画，都更加艰难，更加令人心碎。她仿佛站在了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中心，手中握着唯一的预警，却不知该投向何方，才能避免那场注定惨烈的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