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流光里》他年顾影

2、第二章 灯火归人

　　宿醉带来的钝痛像细密的针，扎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苏蔺宜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窗外的天空是淡淡的鱼肚白。苏蔺宜清晨起床准备去公司，经过客厅时，瞥见周凯之以那种熟悉的、容易落枕的姿势歪着。她脚步没停，径直走到空调控制器前，下意识地将温度从24度调高到26度——她知道他肩膀有旧伤，在队里常年伏案，吹久了冷风第二天会僵硬酸痛。
　　调完温度，她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客厅陷入一片安静的昏暗。她拿起沙发上另一头叠放着的薄毯，是她之前看书时用的，抖开，动作有些生硬地盖在他身上，刻意避开了他手里的纸张。然后，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起包和钥匙，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办公室里还没多少人，她给自己冲了一杯浓咖啡，苦涩的味道刺激着味蕾，稍稍驱散了残留的倦意。拨通张驰的电话，她略去了昨晚醉酒、呕吐的所有狼狈细节，只聚焦于成果："对方对最终技术方案很满意，没有提出新的修改意见，合同细节也基本达成共识。"
　　电话那头的张驰用笔记本电脑翻看着项目进度表，语气爽利中带着一丝疲惫："太好了，辛苦你了苏姐。现在主要卡在施工预算的最终确认上，品牌部正在跟进。我们需要在一周内配合他们把合同细节敲定，尤其是材料替换和节点优化的部分，涉及到成本控制，你得帮忙把把关。"
　　“伯父病情怎么样？”苏蔺宜问，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咖啡杯柄。昨晚张驰的父亲因突发脑溢血入院，他才不得已将酒局的重担交给了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再开口时，张驰一贯爽利的声音里透出掩饰不住的疲惫：“还好送的及时，抢救过来了，人是清醒的，就是右边身子还动不了……医生说接下来是漫长的恢复期。”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对苏蔺宜交代，“这边有我守着，公司那边，尤其是桐州秘境和岚庭湖的后续，苏姐，得多辛苦你盯着点了。”
　　“放心，有我在。”苏蔺宜声音不高，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你照顾好家里，工作上的事不必分心，有急事我随时跟你同步。”
　　挂断电话，她将杯中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清醒。宿醉未消，家庭变故带来的团队压力骤增，新一周的挑战，就在这片带着痛感的清醒中，拉开了序幕。她揉了揉依旧发胀的太阳穴，点开邮箱，开始处理一夜之间堆积如山的工作邮件。
　　午后，她抽空回访了一位由她负责室内改造的旧客户 —— 连锁咖啡馆的老板老陈。推开咖啡馆的门，浓郁的咖啡香扑面而来，与改造前沉闷的气息截然不同。老陈一见她，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握着她的手再三道谢："苏工，你真是帮了大忙！当初你建议优化动线，把收银台和取餐区调整位置，顾客点餐排队的时间明显缩短了；还有你推荐的那款环保板材，性价比超高，不仅没影响质感，还为我省下了整整三十万的预算！"
　　老陈真诚地说着，递过一杯刚冲好的手冲咖啡，瓷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我已经把你的联系方式推荐给了一位朋友，他正在为新建的文创空间寻找设计师，特别看重功能性和成本控制，我觉得非你莫属。"
　　温热的咖啡顺着喉咙滑下，醇厚的香气在口腔里弥漫。这种纯粹基于专业能力的认可，像一泓清泉，让她从昨晚的狼狈和婚姻的空虚中稍稍挣脱，获得了一丝难得的充实感。原来，当一个人的价值被清晰看见、被真诚肯定时，那种满足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傍晚回到家，刚打开门，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气就扑面而来，油烟机嗡嗡作响，锅里传来食物翻炒的刺啦声。这场景近来罕见，苏蔺宜有些意外，换了鞋走进厨房门口。
　　周凯之系着她买的蓝色格子围裙，正背对着她翻炒青菜，夕阳的余晖透过厨房窗户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温暖的轮廓。听到动静，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语气如常："洗手吃饭吧。"
　　苏蔺宜放下包，洗了手在餐桌前坐下，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盘菜：一盘苏式红烧肉，色泽红亮裹着冰糖酱汁，肥而不腻；一盘清炒马兰头，翠绿爽口撒着细碎松仁。
　　她状似随意地问："昨晚几点回来的？"
　　"快两点了。" 厨房里传来他的声音，伴随着关火的声响，"从乔家镇排查回来又开了个紧急会议，后来和焦阳他们几个在队里旁边的夜宵摊坐了一会儿，手机没电了。" 他解释得详尽，甚至刻意提到了具体的人，反而透出刻意的掩饰。
　　吃饭时，周凯之难得地讲了些工作上的琐事。他说最近接手了一个经济诈骗案，涉案金额巨大，嫌疑人已经跑路，他们正在全力追查；又说起某个老板卷款潜逃，留下一堆烂摊子，受害者们哭得撕心裂肺。他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命案要案也偶有提及，只是在这信息爆炸的时代，事情发酵得快，冷却得也快，还没来得及让人感叹唏嘘，公众的注意力就被新的热点吸引了。
　　苏蔺宜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却不深入追问。她知道，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他画了一个圈，她便自觉地停在圈的边缘，不越雷池一步。这是他们之间无声的默契，也是无法逾越的界限。
　　以前他还在刑侦的时候，总是出差、蹲点、加班，两人一个月也见不上几次面。苏蔺宜总盼着他哪天能清闲下来，两人能像普通夫妻一样，一起散个步，看一场电影，吃一顿不用赶时间的晚餐。等待虽然漫长，但因怀着对那点微弱暖光的期待，她也曾甘之如饴。
　　可从去年开始，他的出差突然减少了，连加班也少了大半 —— 因为他从冲锋陷阵、直面危险的刑侦调到了相对 "文职" 的经侦科。这不像他一贯的性格，他骨子里带着军人的血性，喜欢刺激，享受那种直面挑战、破获案件后的成就感。可他不说，她也不问。有些事情，问了也未必能得到真心答案，反而徒增尴尬。
　　那时她才从规划局辞职出来，进到苑挚，因为才入职，需要熟悉的事情太多，每天都很忙碌。他刚从部队转业到刑侦大队，眉宇间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硬朗与疏离，看人的眼神都带着审视，仿佛在审视嫌疑人。介绍人说他话少、稳重、靠得住，是过日子的人。后来她才知道，周凯之最初并没看上她 —— 他心里还对那位爱得轰轰烈烈、最终却劳燕分飞的前女友旧情未了。那段感情因周家父母强烈反对而无疾而终。前女友希望他能去她的城市临川发展，而周母性格强势，甚至以断绝关系相逼。最终，现实的压力碾碎了年少的爱情。
　　知道这一点时，她并没有感到挫败，反而觉得公平。因为那时的她，看他何尝不也是 “不入眼”？他太过沉闷，不懂浪漫，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火花，他们最初的关系，更像是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对 “合适” 的试探，与炽热的情感无关。
　　兜兜转转两三年，周凯之开始顺从家里安排相亲，可见了她，仍觉得 "不入眼"。她苏蔺宜虽没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恋情，却也绝不愿做谁退而求其次的将就。
　　转折发生在那次 "把话说清楚" 的见面后。两人在街口分别，气氛算不上愉快，甚至带着一丝尴尬。人群慌乱避让中，一个黑影攥着鼓鼓囊囊的布袋狂奔而来，脸上带着凶相。周凯之原本侧身佯装避让，却在对方掠过他身边的瞬间，身形骤动，迅如猎豹，一记精准的挑肘击在对方肘窝，顺势一个利落的过肩摔，将劫匪狠狠掼在地上，布袋里的现金散落一地。
　　本以为尘埃落定，谁知劫匪的同伙突然从旁边的巷子窜出，手里亮出了明晃晃的匕首，眼神凶狠，朝着周凯之扑来。苏蔺宜离得近，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阻拦，她大学时学过几年跆拳道，反应和力量都远超普通女孩。只见她抬腿一记侧踢，精准地踢向对方手腕，力道之大，竟直接将凶器踢飞出去，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周凯之迅速反应过来，上前几步彻底控制住了局面。
　　等警察赶到，他却把她拽到一边，劈头盖脸骂得狗血淋头："你逞什么能！万一是个亡命徒呢？刀没长眼睛，你不要命了！" 他脸色铁青，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是真正的后怕与怒气。在他看来，她那点跆拳道功夫不过是花架子，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瞎显摆。
　　做完笔录，她本想就此断了联系。直到某天下班，她走出单位大门，看见他等在门口的梧桐树下。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 T 恤，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反而带着点无奈，又像是重新认识她一般的、意味深长的微笑。那笑容，像一缕微光，撬开了她心防的一丝缝隙。
　　晚饭后，各自回房，依旧是熟悉的、互不打扰的模式。苏蔺宜躺在床上假寐，能清晰地听到周凯之的脚步声在客厅里响起，然后停在她的房门外。他似乎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脚步声来来回回踱了几次，最终还是渐渐远去。
　　期待无声落空，心底那片空洞，仿佛又扩大了些，凉飕飕地透着风。
　　夜里，她做了一个极短的梦。梦里她站在高楼边缘，脚下是万丈虚空，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往里跳了，可腾空的瞬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翻到了楼外，急速下坠。失重感裹挟着恐惧，让她心脏狂跳，就在她以为必将粉身碎骨的刹那，一只手从上方伸来，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腕。那只手宽大、有力而稳定，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阻止了她下坠的趋势。
　　她猛地惊醒，胸口剧烈起伏，梦里那种急速下坠的失重感还在胸腔里回荡，心脏咚咚直跳，久久不散。窗外天色灰蒙，夜色还未褪去。她翻个身，脸埋进柔软的枕头，试图驱散那片刻的惊悸与虚空。
　　她与周凯之的关系，自此进入了微妙的 "休战期"。他不再频繁夜归，甚至会像今天这样偶尔下厨。饭桌上，他们能聊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像是共同维护着一种名为 "家庭" 的平静假象。但苏蔺宜知道，有些东西依旧横亘在那里，比如他偶尔对着窗外出神时眼底掠过的阴霾，比如她不再追问的、他那些 "手机没电" 的深夜。他们睡在同一套房子的不同房间，像两个恪守契约、互不侵犯的室友。
　　这段始于他那次 "另眼相看" 的感情，也曾有过温暖悸动的时光。可再多的温暖，也经不起日复一日的消磨、猜疑与沉默，就像一杯温水，放得久了，终究会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