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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寒夜觥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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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蔺宜本不该出现在今晚的酒局。
作为 “岚庭湖” 项目的主创建筑师,她过去一周几乎把技术深化组当成了家。办公桌上摊着厚厚的施工图,电脑屏幕上 BIM 模型的线条密密麻麻,她和 BIM 工程师李理等人围着屏幕,眼睛熬得布满红血丝,连轴转着核对每一处管线冲突。建筑行业容不得半分马虎,毫米级的误差在施工阶段都可能引发坍塌、漏水等致命隐患,每一次点击鼠标确认,都像是在为未来的建筑浇筑坚实的基石。下午三点,当最终版施工图成功发送到甲方邮箱时,她后背的衬衫就如这深秋发凉,只想回到那个安静得只剩回声的家,泡一杯热茶,在沙发上蜷一会儿。
可命运偏不遂人愿。项目经理张驰的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他火急火燎告假赶往医院;品牌部全员去邻市参展,一个都抽不开身。接待 “桐州秘境” 考察团的重担,如同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骤然压在了她的肩上。
她站在酒店包厢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外套的纽扣。深秋的夜风裹着寒意,吹得走廊窗户呜呜作响,而包厢内传来的喧闹声、碰杯声,隔着门板都能让人感到窒息。她心里叹了口气,不是畏惧应酬,是打心底里厌倦 —— 厌倦这种仿佛离了酒桌就谈不成事的风气,厌倦明明可以靠专业说话,却非要在推杯换盏中试探、周旋。尤其是作为女性建筑师,在这样的场合里,总要多几分小心翼翼,既要展现专业能力,又要顾及公司 “诚意”,稍不留意就会被贴上 “不合群”“太强势” 的标签。
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烟酒味、饭菜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几乎让她下意识地后退。包厢里灯火通明,圆形餐桌旁坐满了人,“桐州秘境” 的几位负责人面色通红,显然已经喝了不少。苏蔺宜脸上扬起职业化的微笑,一一颔首问好,在张驰预留的空位上坐下 —— 恰好挨着技术深化组的李理,他是团队里最年轻的成员,眼神还带着未被世故打磨的清澈。
几轮酒下来,苏蔺宜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灼烧感顺着喉咙蔓延。往常张驰在,总会挡掉大部分敬酒,她只需在关键节点补充技术细节,可今天,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苏工年轻有为,巾帼不让须眉,这杯我敬你!”
“桐州密境项目全靠苏工把关,不喝就是不给面子啊!” 劝酒声此起彼伏,她端着酒杯,笑容僵硬,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眼角的余光瞥见,市场部的两个小姑娘正被甲方一位副总缠着喝酒,脸上满是无措;景观设计师林达酒量本就一般,此刻已经趴在桌上,脸色苍白。苏蔺宜心里一紧,必须趁还没失态,先离开喘口气。她借着桌布的遮挡,指尖飞快地拿起旁边的凉茶壶,将自己杯中的白酒悄悄换掉 —— 茶水色泽与白酒相近,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出。她并非不能喝,只是不愿被这种畸形的规则裹挟,掌控自己的清醒,是她对抗这一切最无声也最坚定的方式。
指尖用力按着冰凉的实木桌沿,木质纹理硌得指腹发疼,她才勉强稳住摇晃的身体。身旁的李理立刻察觉到她的不适,压低声音关切地问:“苏姐?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凑近他耳边,气息因酒意有些不稳:“我去下洗手间,你照顾好大家,尤其是那两个小姑娘,别让她们喝太多。” 说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像是在传递一种托付,随后强作镇定地拨开餐椅,走出了喧嚣的包间。
走廊的地毯厚实柔软,踩上去像陷在梅雨季的湿泥里,反而让她脚下更虚。她扶着沁着凉意的木墙慢慢往前走,脑袋里嗡嗡作响,廊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眼前的灯光也变得模糊。一个踉跄,她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具温热的胸膛。男性清冽的须后水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雪松味,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稳定而坚实,仿佛一座突然出现的孤岛。对方的手立刻稳稳扶住了她的上臂,力道恰到好处,既没有过于用力的冒犯,也没有敷衍的轻触。
“抱歉。” 她没抬头,声音细若蚊蚋地说了句 “谢谢”,便低着头朝着洗手间方向走去。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才松了口气。撑着冰冷的洗手台,镜子里的女人面色潮红,眼神迷离,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狼狈不堪。她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将手指伸进喉咙。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后,胃部的灼烧感稍稍减轻,可鼻腔里满是酸腐味,让她忍不住皱紧了眉。望着镜中眼眶泛红、发丝凌乱的自己,无奈和自嘲猛地涌上心头:画不完的商业图纸、酒桌上的虚与委蛇、甲方对 “标新立异” 的偏执要求……她对着虚空低声咒骂:“真他妈累。”
生理上的不适确实驱散了部分酒精带来的混沌。她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哗哗落下,用双手掬起水反复扑脸,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带来刺骨的凉意,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拿出随身带的皮筋,重新利落地扎好马尾,露出那段因醉酒和呕吐而泛着粉色的纤细脖颈,皮肤细腻得能看见淡淡的青色血管。镜中的双眼因生理性泪水显得迷离湿润,双颊绯红,倒省了补妆的功夫。她对着镜子里那个略显狼狈的自己嗤笑一声,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推门而出。
走廊空荡,只有尽头包厢隐约传来的喧哗,像远处的潮水。她定了定神,刚要迈步走向包厢,却在转角处看见了一道静立的身影 —— 苑挚设计的创始人之一兼设计总监,孟远今。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领带松了半截,领口微敞,身上带着淡淡的烟酒气,但眼神依旧清明锐利,像鹰隼般,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
不等她组织语言解释自己的失态,他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平缓,没有多余的情绪:“‘桐州秘境’的局?”
苏蔺宜努力睁大眼睛,让焦距更集中一些,镇定回应:“是的,孟总。方案已按上次会议意见修改完毕,今晚是做最后确认,沟通合同细节。”
“需要帮忙吗?” 他言简意赅,目光在她仍带着水渍、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何鸣远开了车,可以顺路送你们。”
“不用了孟总,谢谢。” 她用惯常的、客套而疏离的语气拒绝,刻意拉开距离,“李理已经安排好了,不麻烦了。”
孟远今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他的背影挺拔如松,步伐沉稳,很快就消失在走廊转角,只留下淡淡的雪松气息。
苏蔺宜长舒一口气,她靠着冰凉的墙壁,指尖传来墙壁的寒意,才觉得那点强撑的力气正在快速流逝。在他面前,总有一种无所遁形的压力。苑挚设计规模不算大,但在业内以其严谨的技术深化能力和独特的新本土主义风格而小有名气。因为张驰的关系,她私下里见过几次孟远今,他话不多,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自带掌控全局的气场。而在公司,他永远是那个要求严苛、目光能穿透一切直指核心的设计总监,任何敷衍和含糊,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靠着冰凉的墙壁,酒精带来的眩晕与寒意交织。她不由得想,孟远今像是那种很早就将人生坐标系刻在心里的人。经纬清晰,刻度精准,每一步都落得稳当笃定。工作中自不必说,图纸上的毫厘之争他从未输过;就连在那些虚与委蛇的酒局里,他也能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孤高,又从未真正醉过。
这样的人,人生也会有烦恼吗?他的烦恼,大概是一道需要最优解的复杂函数,而非她此刻这般,像陷在潮湿的雾里,连方向都无从辨起。
而她呢?她更像一个凭感觉走路的旅人。一时兴起便往一个方向去,直觉说该停了就转身,从没有过那种“必须抵达某处”的执念。毕业后一股脑闯去京北,大大小小的项目做过不少,交出来的成果单看也算漂亮,没有所谓“失败”的记录。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总窝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不顺”——就像穿着尺码不合的鞋走路,表面看不出,每一步却都在别着筋骨。
所以回了江州,进了规划局。安稳是安稳了,可那种严丝合缝的体系、按部就班的氛围,又让她觉得连呼吸的节奏都被预设好了。最后来到苑挚设计,这片介于体制的稳妥与市场的狂野之间的地带,似乎才勉强找到了一个能让那股“不顺的劲儿”稍微舒展的姿势。
可这次,又能维持多久?这漫无目的的漫步,最终又会走向哪片更深、更冷的雾里?
强撑着精神,回到包厢继续周旋。她端着那杯凉茶,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着各种提问,将项目的技术亮点、核心优势娓娓道来,专业而从容,仿佛刚才的狼狈从未发生。直到深夜十一点,才终于将甲方和团队成员一一送走。
站在酒店门口,深夜的凉风一吹,酒意再次混杂着倦意上涌。她独自站在路边等代驾,身形单薄,裹紧了外套。霓虹闪烁的城市夜景里,高楼大厦的灯光璀璨,却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她像一株无所依凭的芦苇,在寒风中微微摇晃。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推开门,屋内一片漆黑,她没有开灯,就着窗外漏进来的微弱月光,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这个装修精致的房子,意大利进口的沙发,定制的嵌入式书柜,每一处都透着精心设计的痕迹,却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心底那片荒芜的孤独感,像一头被困许久、悄无声息蛰伏的野兽,在此刻随着窗外渐起的秋风,悄无声息地苏醒,开始啃噬她用坚强筑起的堡垒。是啊,孤独。
每天独自吃饭,对着空荡荡的餐桌;独自入睡,听着时钟滴答作响;就连打电话,都能听见清晰的回声。可 “孤独” 这两个字,在她和周凯之名存实亡的婚姻里,是不能说出口的禁忌。他们是法律上的夫妻,却比陌生人还要疏远。
时钟指向午夜十二点,周凯之仍旧未归,连一个询问她是否安全到家的信息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