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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朔北军报(二) ...

  •   夜深了,起居注局前廊的灯被风吹得只剩下一盏。

      承盈把清稿卷好,正要熄灯,却被主事史官叫住:“把日注送去军务值房过目一趟。”

      “这会儿?”她愣了一下。

      “军报是朔北送来的。”主事史官道,“骠骑不看,不放心。”

      承盈只得应声,拿着那卷纸,披上一件厚实的斗篷,出了起居注局。夜风从宫墙上方吹下来,吹得她后颈发冷。

      军务值房在正始偏西,廊道曲曲折折,一盏灯接着一盏灯,照出地上一块块光斑。

      她走到值房门口,抬手正要叩门,里面便有人出声:“进来。”

      承盈推门而入。屋里灯火不盛,只在案上点了两盏油灯,将桌上的几卷军报照得恰好,她手里的那卷清稿,被光一照,更显得纸色发白。

      宇文岳背着手站在案前,披着一件单薄的常服,盔甲不在身上,倒显得人更高了几分。

      承盈这才忽然意识到,他是八月奉诏出京的。那一日洛阳还热得厉害,宫城里蝉声聒噪,她只在日注里添了一句“骠骑大将军出京,往朔北督师”,笔一抬,这件事便在纸上交代完了。

      而从那一日到今日,已是十二月的寒夜。她在史局里翻着一卷一卷军报,看着墨迹由湿到干,再由新黑变成陈旧的灰色;他却在这些墨迹之外,真真切切地走过那几个月的风沙、饥寒与鏖战。

      如今人站在灯下,眉眼间似乎并无太多改变,只是鬓角被风吹得有些发干,指节处裂着细小的口子,常服袖口隐约还能看见血迹洗褪后的暗色。

      她忽然有一种十分荒谬的感觉。

      自八月之后,她与他像是走在两张纸上,一张写的是“出京督师”“驰援云中”“云中之围解”,一张写的是“寒气如刀”“军行艰苦”“乏粮多日”。这两张纸一路分开走,到今晚才在这间军务值房里,被重重叠在了一处。

      他听到脚步声,抬眼看她一眼。

      “日注?”他问。

      承盈上前两步,把那卷纸双手奉上。他接过去,单手展开,目光一行一行扫过。那双眼睛读惯战报日记,看字的习惯极快,却在某一处稍稍停了一瞬。

      “云中之围,遂解。朔北军心稍定’”他低声复了一遍,目光落在那行字上,“写得好。”

      承盈垂着眼:“多谢将军。”

      他又往下看到了那一句——“副将临阵先退,几误军机,赖骠骑大将军严督,军情乃定。”

      他指尖轻轻点了点那一行,抬眼看向她,“这几个字写得也好。”

      灯火映在他眼底,光影微微一晃,看不真切他情绪里的起落。承盈知道他指的不是字形。

      她抿了抿唇,问出那句在心里打转了一下午的话:“将军,军报原稿里,并未写几误军机。”

      宇文岳“嗯”了一声:“军府写了。”

      “军府写了,史局就要这样写吗?”她声音很轻,像怕扰到什么,“那位副将……他先撤半营,是为护粮、护人,不是为保自己。”

      “你见过他?”宇文岳问。

      承盈一怔:“……未曾。”

      “那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淡淡道。

      承盈莫名其妙被噎了一下,却还是执拗道:“军报如此写,起居注不必尽从。太傅也说,细节事后可由史官论……”

      “事后?”他截住她的话,低低笑了一声,“承盈,你觉得他能活到那一日,让史官替他论?”

      承盈抬眼看他。

      宇文岳把那卷清稿放回案上,指节在案缘轻轻敲了一下,声音很轻,却带出一股兵营里才有的冷硬气息:“军中近年冻毙、病死的将士,你见过几多名字写进史书?”

      “他们活在谁的嘴里,死在谁的手里?谁记得他们?”

      他抬眼看她:“现在有一个副将在军报上留下了一行字:先撤半营,护粮道。”

      “你若在日注上照原稿写他‘护残卒’、‘保粮道’,军法司明日就能借这句话,参他一个临阵擅退。”

      “你看过军法司的案卷,”他慢慢道,“他们要借题杀人,并不难。”

      承盈沉默着,她当然见过军法司的案卷。

      那上头写着“奉令不力,斩”“夜饮误事,绞”,一条一条,写得整齐得像账本,后头跟着“家口免坐”或“妻孥迁徙”。

      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几笔字,能给别人添上一条可以被“借题”的罪状。

      “你说,他是救人,还是误事?”宇文岳问。

      “……臣女不知。”她老实道。

      “我也不知。”他说。

      他向前一步,立在灯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我只知道,若此刻起居注写他‘护残卒,保粮道’,明日军法司翻卷,便有借口要他人头。”

      “若照军府写他‘临阵先退,几误军机’,将来真有人要杀他,我也可以说——此人素有战功,惩而不杀,军中已有交代。”

      “你说,这两种写法,哪一种更容易让他活到下次点名?”

      承盈指尖收紧,指甲扎进掌心里。

      “可史书……”她哑声道,“史书里,终究会写他临阵先退。”

      宇文岳看着她,语气浅浅,“你觉得,他是更在乎史书,还是更在乎能不能看见下一场雪?”

      他说话时的声音很平静,但某一瞬间,视线从她脸上掠过,仿佛在说:你也一样。

      你更在乎“谢持盈”的名字,还是更在乎“李承盈”还能不能活到太成四年?

      承盈垂下眼,她忽然觉得刚才自己那一点坚持有些可笑,仿佛站在一条满是尸骸的路中央,说“我愿为某一个死人留一句好话”,却不问这一句话会不会再害死一个活人。

      “你今日写了几误军机,他若侥幸不死,他的子孙还会记得,是他撤了半营,保住了一城的老幼。”宇文岳道,“史书不记,军中总有人记。”

      “但你今日若为他写了‘护残卒’、‘功在云中’,明日军法司骂他一个‘假善人’,砍了他的头,他连这条命都没了。你说,他该如何选?”

      承盈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胸口一寸寸发紧。

      她极轻地开口,“可是他一生的名,就被这几个字压死了。”

      “这是军人的命。”宇文岳道,“有的人死在战场,有的人死在军法司,有的人死在史书里。”

      他顿了顿,淡淡补了一句:“还有的人死在你笔下。”

      这句话像一块冷石,实实砸进她心里。

      她想起韩绍,想起那一行“畏罪自缢。案至此而结”,那一行也是她写的。

      “你今日说要为那副将争一笔,明日会有别的副将。”他低声道,“你若每一个都要争,争到最后,只会把自己搭进去。”

      “承盈,”他看着她,目光一点一点压下去,“你以为你还能站在浚阳那条河的这一岸,看着别人往河里丢?你现在,已经在河里了。”

      承盈抬起头,良久,她沙哑地笑了一下:“将军说得好。这样说来,臣女写几误军机,是在救人。”

      “勉强算。”宇文岳道。

      “那臣女之前写畏罪自缢,也是在救人吗?”她问,“救谁?”

      他沉默了一瞬,竟没有立刻接话。屋里的风吹进来,灯火轻轻一晃,油花无声炸开一点小小的火星。

      “韩绍那一笔,”他低声道,“救的是你。”

      承盈怔住。

      “那是你第一次写死一个人。”他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压得极实,“你要是不肯落那一笔,御史台、军府、中书省会把你一同拖进案子里问。”

      “你以为他们查的是韩绍?”他看着她,“他们查的是谁知道这件事,谁手上握着那夜的纸。”

      “你写那一行畏罪自缢,是把自己按在军府这条线上的共犯。共犯比旁观者安全。”

      他说出这句话时,语气竟有一种近乎冷静的温和。

      承盈忽然觉得很冷。她明知道这些话有多少地方是在混淆是非,明知道他给她铺的这条路,是一条将她引向深渊的路。

      可偏偏他说得又并不全错。

      她在那一行字上写下自己的罪,从此就再也回不到“真正干净的史官”的位置上去了。

      她成了军府的共犯,也成了他的共犯。

      宇文岳道,“你问我这几件事,是救人,还是脏?我告诉你,都脏。”

      “你若觉得受不了,可以现在就卸下这支笔。”他看着她,“回文房抄经去,装作从未看见过这几卷纸。”

      “可只要你还坐在起居注局这张案前,今天是云中,明天是别的城,永远有人在这些纸上生,纸上死,这就是史官。”

      他顿了一顿,声音低下去,像是只有她能听见:“也是你自己选的。”

      承盈喉咙里像堵着什么,又酸又涩。

      “臣女……”她抬起眼,“何曾选过?”

      她自浚阳一役后活下来,被人从尸堆里拎出来,换了名字,塞进河东李氏的身份里,再被推到这张案前。

      她从未有哪一刻是真正“选过”的。

      宇文岳看着她,目光里掠过一丝很淡的东西,像是愧意,又像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

      他道,“你若不写,别人也会写。只不过到那时,你在纸上没有一笔,浚阳也和你再无关系。”

      他停了停,轻声道:“那样一来,你反倒干净。你想要那样吗?”

      承盈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那截玉角。玉角边缘早被她摸得圆滑,上头半截“谢”字已模糊得看不清了。

      她垂下眼,许久,才喃喃说了一句:“……臣女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干净,还是想把浚阳这两个字牢牢握在手里,哪怕握着的是一团脏水。

      宇文岳不再逼她,他把那卷日注清稿合上,放回她手里。

      “回去睡吧。”他说,“明日还要写。”

      承盈接过纸,低头行礼,转身欲走。

      刚迈出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句非常轻的话:“承盈。”

      她停下。

      “你只是落笔的那个人。”他说,“不是下令的人。你若非得恨,也该恨对的人。”

      承盈没有回头,她轻声道:“将军放心,臣女恨得很分明。”

      恨他,也恨自己。廊下风从她耳边吹过,吹散了他最后那点声音。

      书吏房里早已熄了灯。

      一排排板床在黑暗里伸展开去,有人在梦里翻身,有人打着轻轻的呼噜。空气中混着汗味、潮气和粗布的味道,挤在狭窄的屋子里,无处可去。

      承盈摸黑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从怀里摸出那卷刚写完的日注清稿。

      她没有点灯,只在窗缝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下,把纸慢慢展开。她用指尖一点一点划过每一个字的笔画,像是想把这些笔划间所有藏着的东西一并摸出来。

      原始军报里的“冻毙若干、病死若干”,消失在这一行“军行艰苦”里。那位先撤半营的副将,从“权宜之计”变成了“几误军机”。

      云中城里哭号的老弱,熬过了围城,却不会在任何一行日注里留下名字。

      她把纸抚平,又轻轻叠起,塞回枕头底下,然后从包裹最底翻出那截玉角来。玉角冰凉,贴在掌心里,很快被她体温捂热。

      她闭着眼,在心里极轻地默念:太成四年十二月,云中之围解。有人活下来,有人死在纸外。

      她又默了一句:浚阳之变之后,还有云中之围,还有别处的“某城”“某郡”,原来天下不止有浚阳一处是坟。

      她忽然觉得很累。那种累不是从身体里升起来的,而是从心里某一处一点一点渗出来,像雨后墙根爬上的潮痕,慢慢浸透整面墙。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手却仍不自觉地紧紧握着那截玉角。

      黑暗里,远处宫城方向隐约传来一声钟。钟声滚过瓦脊,散开在寒冷的夜气里。

      承盈在那钟声里缓缓睁开眼,又缓缓闭上。

      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再写起“捷报”“克城”“振军威”这几个字,每一个笔画里都要压着今天这卷军报的影子。

      那是她在史官与共犯之间,第一次清清楚楚看见自己脚下那条线。

      而她,已经迈过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朔北军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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