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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朔北军报(一) ...

  •   太成四年十二月,寒气锐利得像刀锋,城里冷得死寂。

      傍晚时分,洛阳上空覆着厚厚的一层铅云,压得人抬不起头。风久不入城,枯枝在宫墙上投下一道道灰影。檐下的风铃挂在那里,仿佛也冻僵了,良久才发出一声轻响。

      夜漏方二下,起居注局忽被人从外头叩门。

      “裴太傅传话,”门外小内侍喘着气道,“军务值房急报北境军情,入面奏。主事史官即刻进殿,日注也要随侍。”

      主事史官抖了抖袖子,回身看了一眼屋里:“李承盈。”

      承盈应声出列,把案上的笔墨收好,随他一同出门。

      宫城夜里不若白日那般吵闹,廊下灯火一盏连着一盏,映得青砖发出暗淡的光。寒意被石墙牢牢困住,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宫钟,给这团死气敲出一点回声。

      正始殿尚未闭门,殿前台阶上站着披甲的金吾卫,甲叶在灯下反着冷光。两扇沉重的殿门半掩着,里头隐约透出几缕烛光。

      承盈随着主事史官从偏门进去,在殿侧的一道屏风后停下。

      屏风外,裴太傅正执着一卷军报立于殿心,元澄坐在御案之后,身侧还站着两三位重臣,军务值房的使者跪在殿前,身上泥水未干,显然是连夜驰入宫城。

      “朔北三郡,春夏少雨,河道干涸,军粮多艰。”裴太傅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云中、朔州一线,士卒多病,鞍马损折,屡报乏食。”

      那军报纸质粗糙,墨色发花,显然是边军仓卒写就,风尘未净便送入京来。

      承盈隔着屏风,看不清字,只能听见这些从裴太傅口中念出的句子,一句一句落下来,像压在石板上的石块。

      “九月中,贺兰部残众合夷部余部,纠集数千,此前断我粮道,于云中城下扎营,围城既久,云中城中人食渐尽,多有逃散。”

      元澄握着御案边缘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在灯下显得有些发白。

      他抬起手:“……贺兰部,又来了?”声音里压着疲惫,“朔北从永康末年打到现在,什么时候才能安生。”

      裴太傅低声道:“边境之事,非一日可平。”

      旁侧一名重臣出列,接过下一卷军报,展开来:“陛下,这是前几日的续报——云中告急,请求援兵与粮草,言再迟半月,恐难固守。”

      元澄抿了抿唇,眼底的慌乱没有掩得太好。

      “还有一封。”裴太傅看向跪在殿中的军务使者,“这封是今晨才送到军务值房的?”

      那使者连忙叩首:“回陛下、太傅,是。前线急报,云中围城已解。”

      “已解?”元澄精神一振,整个人坐直了些,“是骠骑到了?”

      裴太傅展开那卷纸,烛火在纸边晃,他缓缓念道,“军报云……骠骑大将军宇文岳,自朔州驰援云中,与贺兰部鏖战数日,破敌营于河西,贺兰残众遁去。云中之围,遂解。”

      殿内一时沉默。

      良久,元澄吐出一口气,似乎胸口被什么重物按着,直到此刻才松了些:“……还好。”

      他声音压得很低:“还好。”

      裴太傅继续往下念:“朔北粮草仍艰,云中城中伤亡甚众。军报言,若非云中右军副将拓跋允先撤半营,护粮道,保残卒,恐怕难撑到骠骑抵达。”

      “先撤半营?”站在一旁的兵部侍郎皱了皱眉,“边军素来严军令,临阵先退,拓跋允这一步,若传到军法那边……”

      “军报里未定性。”裴太傅道,“只云权宜之计,言此举虽有失军令,却保全残卒。”

      承盈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

      她隔着屏风,只能听见这些字眼在殿中来回撞击,“断粮”“围城”“伤亡”“先撤半营”“权宜之计”。

      这些字落在纸上不过数笔,落在远处哪座城池的城墙上,却可能是成百上千人的生死。

      元澄沉默了很久。

      “太傅,”他终究开口,“此事……起居注当如何记载?”

      裴太傅看了看手里的军报,又看了一眼屏风后的方向,叹了一声:“先记大略罢。细节,明日再议。”

      他的目光在纸上停了一瞬,轻声补了一句:“眼下,先稳军心。”

      承盈低下头,在随身的小册上记下了几个关键词,“朔北旱”“云中围城”“骠骑解围”“先撤半营”。

      那几个字一笔一画写下去时,她不知道自己将来还会为了这几笔改多少遍。

      屋外的寒意似乎更重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次日午后,起居注局里多了两卷从军务值房送来的纸。主事史官把它们端在手里,慢慢展开来。

      他指了指上头墨色发花、字迹凌乱的一卷,“这一卷是昨夜入正始殿的原本。军务值房留了一份底稿,送来存档。”

      他又指另一卷,“这一卷是军府整理过的,也就是将来要送去中书省、发往各处、入军府案牍的那一份。”

      他把两卷纸摊在案上,侧过身来,朝承盈一抬下巴:“你看看。”

      承盈上前一步。原始军报纸张粗糙,墨迹淌得很开,显然写这报的军吏手抖得厉害。
      字里行间写的是实心话:“云中城内,乏粮七日,士卒以草根、树皮充饥,有冻毙、病死者若干。城中老弱哭号,求粮求水。”

      “云中右军副将拓跋允权衡粮道,将半营先撤出城,护粮至朔州,旋又回援云中。”

      每一句话后头,都跟着一句“恐难久支”“不知可否再守”。

      而军府整理过的那卷,看上去就像换了一种天下:“朔北军行艰苦,士卒不辞劳瘁。云中被围,骠骑大将军亲率诸军前往解围。”

      “云中右军副将拓跋允临阵先退,几误军机。赖骠骑督战严明,士卒振作,遂一战克贺兰部。云中之围,圆满解。”

      承盈的目光在这两卷纸之间来回游走。

      同一件事,两种说法。一种写冷硬的事实,一种写好看的故事。

      主事史官的手指点了点那卷整理过的军报:“起居注用这一卷的说法。”

      他顿了一顿,又道:“原始军报留一卷,跟韩清河的永康旧案放在一处。”

      承盈心里一颤,跟韩绍的永康旧案,放在一处。

      那便意味着,这些写得粗糙、带着风沙气的纸张,将来会被收入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只有翻旧案时,才会被人再看上一眼。

      “史局记事,不必事事详尽。”主事史官看她一眼,似是看出了她眼底的犹豫,“军报的细节,军府自有军府的账。”

      “我们只写太成四年十二月,朔北有捷。”

      他说完,把两卷纸合起,递给她:“你先看一遍。下午正始殿口述,再誊日注中稿。”

      承盈接过那两卷纸,指尖经不住轻轻摩挲了一下。墨迹干得发脆,有些地方已经隐约泛白,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有碎屑脱落。

      她明知道自己不该对这些纸生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可她还是忍不住去想,写下这些军报的人,是在哪座破旧军帐里,点着几乎要灭的油灯,咳着沙尘写下“乏粮七日”“病死若干”“权宜之计”的?

      写这些字的人,知道这些字最后会被改成什么样子吗?

      下午,正始殿侧厅里又升了灯。

      天气更冷了一些,云层压得更低,窗纸上隐约浮着一层薄霜。承盈照例在屏风后坐下,面前摊着太傅口述日注的草稿纸。

      裴太傅手里拿着那卷“整理本”的军报,缓缓往下念:“太成四年十二月十五日,朔北军报入京。贺兰部余众围云中城,城中军行艰苦,乏粮多日。”

      “骠骑大将军宇文岳自朔州率军前往,严令三军,以身先士卒。”

      “云中右军副将拓跋允临阵先退,几误军机。赖骠骑督战严明,士卒感奋,士气大振,遂一战破贺兰部残众,解云中之围。”

      念到这里,他停了停。

      元澄沉默着,指尖轻轻在御案上敲了一下:“临阵先退这一句,起居注也要如实记?”

      裴太傅犹豫:“军府既如此定性,若日后军法司查案,恐怕要借此开刀。”

      兵部侍郎在旁压低声音道:“此等事,当记在军府案牍、军法簿上。起居注只记朔北有捷。”

      “那副将如何处置?”元澄看向裴太傅,“若是当真救了残卒,朕也不愿他因先退之名被人借机治罪。”

      裴太傅叹了一声,摇头道:“陛下,此时此刻,军心为重。若朝廷不示惩戒,军中未必服气。”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道:“日注只略写一句‘云中右军副将临阵先退,骠骑严督’。不写姓名,不述详情。将来写实录时,再由史官按诸司档案定论。”

      “史不可以欺。”元澄轻声道,“可……朔北军心也须安。”

      这句“史不可以欺”,从他口中说出来,并不凌厉,反倒带着一点苦涩。

      裴太傅垂首:“是。”

      他回头看了一眼屏风后的方向:“日注草稿——”

      主事史官会意,微微一挥手。

      承盈提笔,在自己的纸上写下第一句:“太成四年十二月十五日,朔北军报入京,云中城围解。”

      她笔锋极稳,把所有情绪都压在了那一个“解”字收笔的那一钩上。

      回到起居注局时,天色已近傍晚。屋里冷得厉害,连墙角的灰尘都仿佛冻住了。窗外天光灰白,像是纸上未干的墨。

      承盈独自坐到一张小案前,把太傅口述的草稿摊开,又把军府的“整理本”压在一旁,轻轻研墨。

      墨香一丝丝散开,她在心里整理好要写的句子,提笔落第一行:“太成四年十二月十五日,朔北军报入京。贺兰部余众围云中,城中军行艰苦。”

      这一句,她改得不多,只把原本军报里“冻毙若干、病死若干”简略成了“艰苦”。

      第二句:“骠骑大将军宇文岳自朔州率诸军驰援,督战严明,以身先士卒,士气大振。”

      这里,她照用了军府的措辞 “督战严明、士气大振”。

      她很清楚,真相多半比这八个字要难看得多。

      纸上的笔锋顺着习惯的路子走下去,看的人只会觉得:一场来之不易的胜仗,辛苦,却光荣。

      她写到“副将临阵先退”时,笔忽然停住。

      原始军报里,军吏没有替那位副将定性,只写了一句:“权衡粮道,将半营先撤出城,以保粮道不绝,后复归营。”

      那是一个姿态相当姿态微妙的句子,既不赞,也不斥,只是记了他做了什么。

      军府整理本却在这段上加了重墨:“副将临阵先退,几误军机”,后头又多了一句:“赖骠骑督战严明,众卒鼓勇,再战乃定。”

      承盈的笔尖悬在“临阵先退”这几个字上方,迟迟落不下去。

      她知道自己一旦写下这几个字,那位“权衡粮道”的副将,从此就成了史书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在军报上那句不带定性的“权宜之计”,会被这一笔掩过去,将来写《太成实录》的人,看到的只会是:“副将临阵先退,几误军机。”

      她不知那人出身何处,生得如何,有无妻儿,也不知他那一夜究竟是胆怯,还是冷静。

      她只知道,自己今日手中的这一笔,会在他身上压下一块极难翻身的石头。

      案前的灯火跳了跳,映得那几个还未写出的字在纸上仿佛也跟着跳了一下。门外走过脚步声,有谁在低声说话,很快又远去了,屋里只剩下墨香和纸张摩擦的声音。

      承盈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落了笔。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工整,从笔画到结构,没有一笔失衡。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行字写到最后,她指尖都在微不可察地发抖。

      她写完这一行,往下顺手添了一句:“云中之围,遂解。朔北军心稍定。”

      然后她把笔放进笔架里,长长吐出一口气。桌上的纸轻轻颤了一颤,仿佛也跟着松了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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