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花期》云城天都

5、五月石榴红

　　顾珩三十岁的人生，像一台精密的仪器，运行在预设好的轨道上。他的世界是由无数个Excel单元格组成的——清晨六点半的闹钟是A1，通勤地铁上听的行业播客是B2，上午必须完成的KPI报表是C3到F10，午餐的轻食沙拉是G11，晚上三十分钟的核心肌群训练是H12……每一个时间，每一个动作，都被准确地填入名为“人生”的表格里，分毫不差。

　　他享受着这种秩序带来的安全感，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尽管，在深夜加班的间隙，听着城市遥远的嗡鸣，他偶尔会感到一种被掏空的寂静，像某个至关重要的单元格，始终是一片刺眼的空白。但他会立刻用第二天的待办事项列表将它填满，不容许任何“无意义”的情绪泛滥。

　　他所在的创意部，氛围相对宽松，但这似乎与顾珩无关。他是部门的定海神针，可靠，但似乎也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墙。年轻同事们的八卦、玩笑，到他这里会自动消音。大家尊重他，但很少亲近他。他像一件过于精美的陈列品，被妥善地安放在“精英”的格子里。

　　直到那个五月的早晨，人力资源部领着那个年轻人走进开放办公区。

　　“大家好，我是新来的实习生，陆煊！煊是‘煊赫一时’的煊，不过我希望我的业绩能‘煊赫’久一点！”

　　声音清亮，带着点没被职场打磨过的棱角。顾珩从报表中抬起头，逆着光，看见一个穿着简单白T恤和牛仔裤的年轻人，笑容灿烂得有些晃眼。最扎眼的是，他怀里居然抱着一盆小小的盆栽，绿叶间点缀着几个红宝石般的花苞。

　　“这是石榴花，”陆煊像是读懂了大家的疑惑，自来熟地解释，“五月是它的花期，看着这热热闹闹的红色，干活都有劲儿！”

　　顾珩微微蹙眉。办公室规则里，可没包括“携带具有强烈生命象征意义的植物”这一条。他觉得这实习生有点……过于活泼了。

　　而且，总监不知怎么想的，竟把陆煊安排在了他旁边的工位。

　　陆煊的到来，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还是那种棱角分明、会打水漂的石子。他问题奇多，且不按常理出牌。

　　“顾哥，这个数据模型为什么非要这么做？我觉得换个思路会不会更直观？”
　　“顾哥，客户真的喜欢这种‘高级灰’的提案吗？我觉得加点亮色，比如石榴红，可能更抓眼球。”
　　“顾哥，下班啦！你盯着这个表格看了两小时了，它不会自己怀孕生小表格的，走吧，我请你喝奶茶！”

　　顾珩试图用他惯常的、冷静而疏离的方式应对——“公司流程如此”、“客户审美需要引导”、“工作还没完成”。但陆煊就像一团棉花，或者说，像一颗弹力十足的橡胶球，所有的“规矩”撞上去，都被轻巧地弹开，他还附赠一个让你没脾气的笑容。

　　最让顾珩措手不及的，是陆煊那种毫无边界感的“直球”。

　　他会注意到顾珩加班后疲惫揉眉心的动作，第二天默默放上一盒眼药水。
　　他会分享自己带来的、据说是他家院子里结的石榴，硬塞给顾珩一大把，红艳艳的籽儿挤在透明的盒子里，像一堆窃窃私语的宝石。“顾哥，尝尝，甜着呢！生活不能只有KPI的苦，还得有点甜！”
　　他甚至会在一次顾珩被其他部门刁难，冷静地据理力争后，偷偷发来一条消息：【顾哥，你刚才帅炸了！冷静克制又逻辑清晰，像电影里的超级英雄！】

　　顾珩看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复。心里那潭死水，却被这莽撞的投石，搅动起了微澜。他有些不自在，却又奇异地在那一连串的形容词里，捕捉到一丝……被看到的暖意。

　　公司季度团建，选在了城郊的度假村。传统的烧烤、唱K之后，重头戏——真心话大冒险，在众人的起哄中登场。

　　顾珩最讨厌这个环节。将隐私和尴尬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完全违背了他的人生准则。他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祈祷那旋转的酒瓶口放过自己。

　　然而墨菲定律总在关键时刻显灵。几轮过后，瓶口不偏不倚，精准地对准了他。

　　在一片“顾总监！终于轮到你了！”的欢呼声中，顾珩硬着头皮从签筒里抽出一根大冒险签。展开一看，他感觉血液瞬间有点凝固——

　　【与在场一位异性，重现经典爱情电影桥段。】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顾珩性格清冷，与部门里的女同事们除了工作几乎没有私交。他下意识看向平时工作对接最多、相对熟悉的一位女同事小王，却见对方立刻红着脸低下了头，摆弄着衣角，显然极度不愿意被卷入这种尴尬。

　　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而僵硬。起哄声小了下去，一种混合着期待、同情和看热闹的复杂情绪在空气中弥漫。顾珩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他甚至可以预见到明天公司内部论坛可能出现的八卦帖标题——《冰山总监团建遇窘，大冒险无人配合惨遭冷场》。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认罚，按规则喝下那三杯堪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混合饮料。就在他伸手去拿酒杯时，一个身影“噌”地站了起来。

　　是陆煊。

　　在全场愕然的目光中，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顾珩面前，脸上带着他那招牌式的、有点混不吝的笑容。他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张黄色便签纸，“刺啦”一声利落地撕成两半，蘸了蘸旁边杯子里的冰红茶，然后“啪”、“啪”两下，贴在了自己的人中两侧，弄成了两撇极不协调、还滴着茶渍的、滑稽透顶的小胡子。

　　接着，他清了清嗓子，一手抚胸，一手夸张地伸向顾珩，用一种刻意拿腔拿调、混合着译制片腔和不知名乡土剧风格的深沉语调，朗声道：

　　“哦，我亲爱的瑞克（Rick）！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就不能睁开你那被报表蒙蔽的双眼，看看我这颗为你砰砰直跳、像石榴籽一样饱满多汁的心吗？”

　　他台词念得颠三倒四，把《卡萨布兰卡》的里克和不知名的乡村爱情剧混搭在一起，尤其是那句“像石榴籽一样饱满多汁”，配上他那两撇摇摇欲坠的小胡子和他努力憋笑的、亮晶晶的眼睛，形成了一种核弹级的喜剧效果。

　　他自己先没忍住，“噗嗤”一声破了功，那两撇小胡子应声飘落。

　　全场死寂。

　　大约三秒钟后，如同火山喷发，爆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哈哈哈哈！陆煊你搞什么飞机！！”
　　“是异性！异性啊喂！你耳朵呢！”
　　“石榴籽一样的心？！哈哈哈哈救命我要笑yue了！”
　　总监笑得直接滑到了桌子底下，捶着地板。

　　顾珩完全石化了。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陆煊，看着他那张因为恶作剧得逞而得意洋洋、青春飞扬的脸，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爆笑。预想中的尴尬和窘迫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滑稽、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动感。

　　陆煊凑近他，在一片混乱的爆笑声中，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带着未散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低语：

　　“顾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看，这样是不是既不让你为难，又完成了任务？还娱乐了大众，一举三得，KPI超标完成！”

　　那一刻，顾珩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那座由规矩、准则、世俗眼光筑成的、运行了三十年的坚固堡垒，在震天的笑声和少年炽热的呼吸里，“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

　　一道名为“陆煊”的阳光，蛮横地、不讲道理地，照了进来，落在那片常年冰封的空白单元格上，暖得发烫。

　　团建事件后，顾珩发现他的人生表格，彻底失控了。

　　陆煊似乎认准了他这块“硬骨头”，开始了全方位的“渗透计划”。

　　“顾哥，走啦！”
　　“还有个报告没写完。”
　　“明天太阳升起前它又不会长腿跑了！但今天的晚霞，错过就真的没了！”陆煊直接伸手，按灭了顾珩的显示器电源，“我宣布，今日‘欣赏晚霞’KPI，优先级最高！”

　　顾珩几乎是半强迫地被陆煊拉到了公司天台。然后，他愣住了。

　　天际线处，夕阳正上演着最后一场盛大逃亡，将云层渲染成一片绚烂的、层次分明的暖色调，从橙红到粉紫，瑰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城市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余晖，如同燃烧的琥珀。

　　“怎么样，是不是比Excel的色谱好看多了？”陆煊靠在栏杆上，侧脸被霞光镀上一层金边，笑容比晚霞更耀眼。

　　顾珩没有说话。他很久没有这样，只是为了看一片天空而停下脚步。他感觉胸腔里某个长期蜷缩的地方，正在慢慢舒展。那份没写完的报告，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一次成功的项目汇报后，顾珩难得地露出了轻松的神情。陆煊凑过来，盯着他的脸，认真地说：“顾哥，你笑起来明明这么好看，干嘛老是板着脸？像别人欠你钱似的。”

　　顾珩耳根微热，习惯性地蹙眉：“好看是形容女性的。”
　　“谁规定的？”陆煊理直气壮地反驳，“美是客观存在，不分性别！你刚才那个笑，就像……嗯，就像我那盆石榴花终于开了一样，让人心情都好起来了！”

　　顾珩：“……” 他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这种毫无逻辑的比喻。而且，心底那一丝隐秘的喜悦，是怎么回事？

　　他们开始约会，顺理成章地，陆煊搬进了顾珩那间整洁得像样板间一样的公寓。矛盾也随之而来，主要体现在家务分配上。

　　“陆煊！跟你说过多少次，袜子不要乱扔！”
　　“顾哥！你的书按颜色分类我找不到啊！”
　　“碗要立刻洗掉，不能泡着！”
　　“扫地机器人就能搞定，干嘛非要手动拖地？”

　　一场关于谁去倒垃圾的“世纪之争”后，两人对峙在客厅。

　　顾珩抱着手臂，面色严肃：“按协议，今天轮到你。”
　　陆煊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老规矩，一局定胜负！”
　　“什么规矩？”
　　“《王者荣耀》solo！输的人倒垃圾外加洗一周碗！”

　　顾珩简直要气笑了：“你能不能有点成熟的解决方式？”
　　“方式不分成熟幼稚，管用就行！来不来？”

　　半小时后，曾经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顾总监，盯着自己灰暗的手机屏幕，和那个嚣张的“失败”字样，脸色比屏幕还灰。而胜利者陆煊，已经哼着歌，像只斗胜的公鸡，拎着垃圾袋出门了，临走前还拍拍他的肩：“顾哥，手法不错，下次继续努力哦！”

　　顾珩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这种幼稚的、充满烟火气的争吵，似乎……比他那个完美无瑕的表格，要生动有趣得多。

　　甜蜜与搞笑之余，现实的风，总会寻隙而入。

　　顾珩的母亲突然来访，事先没打招呼。当时，陆煊正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一边打游戏，一边指挥顾珩：“顾哥！冰箱里的石榴帮我拿一下！要最红的那颗！”

　　门打开，顾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不成体统”的景象。她精心培养的、永远一丝不苟的儿子，不仅穿着家居服，手里还拿着一颗裂开口的红石榴。而那个陌生的、漂亮的年轻人，正无比自然地支使着他。

　　气氛瞬间冻结。

　　顾珩反应极快，立刻介绍陆煊是“合租的室友，公司同事”。但母亲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两人之间扫视。陆煊难得地拘谨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顾母没有明说，但接下来的时间里，话里话外都是试探。
　　“小珩啊，你王阿姨的女儿刚从国外回来，条件挺好的……”
　　“两个人住到底不方便，还是自己住清净。”
　　“煊煊这么帅，肯定有好多小姑娘追吧？”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送走母亲后，公寓里陷入了低气压。

　　陆煊蹭到顾珩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顾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顾珩看着年轻人眼中罕见的忐忑和不安，心里那点因母亲到来而引发的烦躁，突然就消散了。他伸手，揉了揉陆煊柔软的发顶，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没有。是她儿子，心甘情愿被人麻烦。”

　　陆煊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亮的星辰。他猛地扑上来抱住顾珩，力道大得差点把两人都带倒。

　　“顾哥！你放心！我一定好好‘麻烦’你一辈子！”
　　“……你先从我身上起来，重死了。”

　　挑战接踵而至。公司里开始流传一些风言风语，关于顾总监和他那个“过分亲密”的实习生。有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们，有竞争对手在背后含沙射影。

　　一次重要的项目竞标前，对方负责人甚至半开玩笑地对顾珩说：“顾总监，听说你们团队氛围特别‘融洽’，难怪创意都那么……别出心裁。”

　　这话里的恶意，不言而喻。顾珩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就在他准备开口时，陆煊却上前一步，挡在了他前面。他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锐利得像出鞘的剑。

　　“李总，我们团队的融洽，源于对专业的极致追求和彼此的信任。就像这次我们的提案，核心数据比某些靠八卦运转的团队，要扎实得多。您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现在就跟您详细讲解一下第三页的模型构建逻辑，保证比坊间流传的故事精彩。”

　　他不卑不亢，四两拨千斤，既怼了回去，又把话题拉回了专业领域。那位李总被噎得满脸通红，讪讪地走了。

　　顾珩看着陆煊挺拔的背影，心中震动。这个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只会打直球的年轻人，在关键时刻，竟然如此可靠，像一面盾牌，为他挡去了明枪暗箭。

　　那一刻，顾珩明白，不是他在治愈陆煊的“莽撞”，而是陆煊，用他那颗石榴花般炽热、纯粹、毫无保留的心，在治愈他被世俗规则冰封已久的灵魂。是陆煊教会他，人生不是填格子，而是去经历，去感受，去爱，去痛，去笑。

　　又是一年五月。

　　顾珩工位上的那盆石榴花，在陆煊的精心照料（主要是聒噪的每日鼓励）下，早已花开花落，结出了几个青涩的小果实。

　　顾珩的人生表格依然存在，只是内容大变样——

　　A1：起床（如果陆煊不赖床的话）。
　　B2：早餐（尝试陆煊那些看起来可疑但味道不错的创意料理）。
　　C3：工作（允许被“晚霞KPI”、“奶茶时间”等意外事件打断）。
　　D4：拥抱（至少三次）。
　　E5：对陆煊说“爱你”（不限次数）。
　　……

　　窗外的阳光明媚耀眼，如同一年前他们初遇时。

　　陆煊凑过来，下巴搁在顾珩肩头，看着屏幕上那些不再是冰冷数字和任务的“单元格”，笑嘻嘻地问：“顾哥，现在这表格，看着顺眼多了吧？”

　　顾珩侧过头，吻了吻年轻人带着石榴味清甜气息的鬓角，眼中是他自己都未曾想象过的温软与满足。

　　“嗯。因为最重要的那个格子，终于填上了。”

　　里面，是一个笑容灿烂、抱着一盆石榴花，蛮横地撞进他生命里的年轻人。

　　他的名字，叫陆煊。像五月的石榴花，灼灼其华，照亮了他所有按部就班的过往，也点燃了他无限可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