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只杨和柳》吟崎

16、除夕前后

　　01.

　　除夕，柳七的值班日。

　　倘若只有除夕值班，兴许还值得柳七抢一下回家的春运火车票。
　　但柳七被分到了两个班。
　　除夕的一唤班和初三的二唤班。
　　这两个值班完美、均匀地分割了柳七的春节假期。

　　柳七并没什么抱怨。
　　比起让规培留院值班，本院职工值班明显要人道主义得多。

　　读研之后，除夕夜便成了柳七最讨厌的日子。
　　只因这天晚上，她要绞尽脑汁、编辑文案，把自己狗屎一般的内核包装得尽可能光鲜亮丽之后，向导师客客气气拜年。

　　工作之后，柳七却逐渐麻木了。
　　只因需要毕恭毕敬拜年的领导变得太多。

　　科主任、杜主任、每一个医疗组的组长、副主任、主治师兄......
　　柳七很难保证下一次工作调动，不会被突然安排到任何一个主任手下办事。
　　而拜年，只是最基础、最简单的一句客套话罢了。

　　柳七终于发完了拜年祝福。
　　办公室外，病区走廊很安静。
　　值班的两个护士刚刚测完一轮血压，在护士站闲聊起来。

　　护士有空聊天，就意味着病人还算稳定。
　　何况病房已很空，本就没住多少病人。

　　夜幕降临，柳七懒得开灯。
　　电脑熄屏了。
　　窗外的烟花倏地升起，映得办公室墙壁忽明忽暗。

　　柳七忽然想起七七。
　　倘若此时能够摸摸七七毛茸茸的背该有多治愈！

　　七七现在就住在柳七的公寓里。
　　就在上次，因降雪改签、杨十三出差的前一晚，他以出差时间久为理由，将柳七和七七一起送回了柳七的家。

　　02.

　　柳七离爱上小动物最近的一次是本科毕业回家住的那个暑假。

　　她的发小家里养了两只猫和一只狗。
　　小狗名叫闹闹，是只可爱的褐色泰迪。
　　发小牵着闹闹来柳七家做客。

　　虽然柳七家是庭院式构造，发小依然在柳七家门口蹲下，用湿纸巾给闹闹擦干净四只蹄子，才把闹闹牵进门。
　　“闹闹是只爱干净、讲究的小狗。”
　　柳七深信不疑。

　　闹闹在柳七家很快乐，它在客厅跑来跑去，最后跃上了沙发。
　　当晚，柳七的妈妈在家里发现了狗毛。
　　柳七家的沙发套被拆掉，再也没有出现。

　　柳七的妈妈有洁癖。
　　因为妈妈的零容忍，柳七从小就不被允许养任何宠物。

　　可自从七七到了柳七家中，柳七就常常抱着七七，摸它的脖子。
　　柳七忽然就悟出了一个道理：
　　世界上即使没有人，也绝不能没有猫。

　　七七在家的半个月里，柳七就像一只从没有见过猫的外星人。
　　只要七七出现在柳七的视野里，柳七就会忍不住举起手机给七七拍照。

　　柳七忽然很想发一条朋友圈。
　　无关新年、无关值班，只与猫咪有关。

　　柳七曾经很喜欢发朋友圈。
　　每一个科室的见习经历，都被她写成小作文，分享在朋友圈。

　　可后来，柳七发现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分享出来。

　　在那个被特殊流感的恐惧笼罩的冬天，柳七亲眼看到自己很敬佩的学长在朋友圈发出了“规培既没有假期也没有加班工资”的事实陈述与“希望学校与医院重视、解决”的诉求。
　　柳七心中涌过一丝暖流。
　　在她心里，他是唯一可以带领他们为自己争取生而为人的基本利益的、有能力的人。

　　可那条朋友圈甚至没有活过一个小时。
　　当晚，他将诉求删除，在朋友圈进行自我批评。
　　他批评自己态度不端正、不良言论的随意发布有失模范带头作用，同时公开了自己的承诺书与检讨信。

　　自那晚后，柳七再也没有发过任何一条朋友圈。
　　时光流逝，数来竟已整整九年。

　　但今晚，柳七忽然很想发一条只关于七七的朋友圈。

　　她终于明白，或许人不能畅所欲言地分享，但猫一定可以。

　　猫比人可爱。
　　猫的诉求也比人的诉求重要得多。
　　猫值得。

　　给柳七点赞的人并不多。
　　杨十三是最快的一个。

　　“谢谢你帮我照顾七七。”
　　“除夕快乐！”

　　今年的除夕或许快乐。
　　今年的除夕并不平安。

　　开了通宵的夹层还没出复苏室就爆了。
　　柳七连手术记录都没有写完，就重新喊根本没来得及回家的三唤，一起冲回急诊手术室，修补再次破掉的血管。

　　一直到接班的同事处理完病房的医嘱，赶来手术室接班，柳七才下台回家。

　　回家的路上，街上的行人已渐渐多了起来。
　　留在北立过年的打工人大多没有走亲访友的烦扰。
　　大家穿着新衣服，与朋友或恋人一起，或去公园广场散步、或去名胜古迹探访，还有的期待着新上映的新年档电影。

　　新年新气象。
　　柳七好似游魂一般，吊着一口仙气骑着小电驴回家。
　　她倒头就睡。
　　纵使烟花爆竹不绝于耳，都不影响她丝毫。

　　03.

　　柳七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六点多了。
　　窗外天色已全黑。

　　七七察觉到柳七醒了，轻轻跳上床，躺在柳七怀里。
　　柳七忽然就想起季羡林先生，他的几只猫最喜欢躺在他的肚子上睡觉。
　　季羡林年纪大了之后晚上常常失眠，但他生怕吵醒猫咪，竟是一动也不敢动。

　　柳七摸了摸七七，虽然仍觉得身子沉沉懒懒的不想起身，但还是挣扎着起了床。
　　今天是杨十三约好来接七七回家的日子。

　　她把窗户打开些，一阵冷风吹来，她的脑子也变得清晰了些。
　　她烧了壶水，将被子叠好，又将凌乱已久的桌面粗糙收拾了一下。

　　她忽然感觉有点孤独。
　　她开始期盼杨十三的到来。
　　或许她将一些春节的意义寄托在了杨十三的身上。

　　其实恋爱的本质无非是两个孤独的灵魂相拥取暖罢了。

　　柳七已站在阳台。
　　她看到那辆熟悉的汽车出现。
　　柳七的心跳不由得加速了。

　　副驾驶的门却率先打开。
　　一个穿着白色皮大衣、一头棕色卷发的女孩从车上下来。
　　“或许是自己看错了。”

　　驾驶侧的车门也打开，一副肘拐探出车外，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人，先将自己的双腿抬出车外，然后撑着肘拐艰难起身。
　　这时，坐在副驾的美丽女孩也走到了驾驶侧车门前，挽起了司机的胳膊。
　　两个人就这样有说有笑慢慢走到了柳七家楼下。

　　柳七不会看错，那司机一定是杨十三。

　　柳七的脸上还挂着微笑。
　　柳七的脸已僵住。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杨十三以及他的女伴。

　　04.

　　杨十三撑着肘拐站在柳七家门口，左手还提着一个饭盒。
　　“新年快乐！”他微笑着送上祝福。

　　七七却仿佛已忘了杨十三的气味，并没有立即跑来。

　　换作平时柳七一定会讲他们最喜欢的古龙梗：
　　“你来了。”“我来了。”

　　可此时柳七根本大脑一片空白。
　　她还在期待着那个美丽女伴的出现。
　　可杨十三身后分明没有任何人。

　　柳七不但忘了回祝杨十三新年快乐。
　　她甚至忘了杨十三在家并不方便换拖鞋。

　　柳七木木地接过杨十三的饭盒，随手放在橱柜上。
　　她指着殊禾穿过的粉色备用拖鞋道：“你穿这对就行。”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

　　杨十三一怔。
　　良久，柳七听到杨十三低沉如死寂一般的声音：
　　“我……我……可能拖鞋并不合脚。”

　　柳七忽然回过神来。
　　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让一个穿着假肢的人换拖鞋。
　　她有些慌乱：“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
　　“对不起！你随便坐！”

　　橱柜的方向突然传来巨响。
　　杨十三送来的饭盒已从橱柜的边缘摔落。
　　饭盒密闭性极好，并没有将热饭洒出。只是一角明显摔得凹陷进去。
　　柳七根本就没把饭盒放稳。

　　柳七几乎就要三步并作五步、抢去捡起那饭盒。
　　只是一步还未踏出，右手就已被一只温暖的手拉住。

　　柳七转过身，杨十三的右手已摸到她的额头。

　　“七七，你发烧了么？”
　　七七“喵”得叫了一声。

　　柳七已坐到沙发上。
　　杨十三给柳七倒了杯热水，然后起身将饭盒里的鲤鱼汤盛出来。

　　鲤鱼肉从鱼骨上摔落，看起来已没什么卖相。

　　柳七吃着鲤鱼，一眼瞥见杨十三已将一只小凳子搬到门口。
　　他坐在凳子上，默默用湿纸巾弯腰擦拭着自己并没什么灰尘的运动鞋。

　　柳七想说自己家里并不干净，她也并不在意对方不换鞋。
　　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她担心再提这个话题、只会让杨十三更加尴尬。

　　幸好柳七的电话响了。
　　是父母打来的视频电话。

　　05.

　　柳七忘了给父母送去新年祝福。
　　但父母一定不会抱怨柳七。
　　世界上最在乎自己的人一定是父母。

　　“昨晚睡觉了吗？”
　　“睡得很好。”
　　柳七不愿意让父母了解自己的辛苦。

　　“最近有没有相亲？”
　　柳七的婚事是对父母来说迫在眉睫的问题。

　　柳七感觉到门口的凳子上传来凝视的目光。
　　“相了。”柳七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慌。

　　柳七曾经最怕撒谎。
　　她宁愿和父母吵架。
　　她曾无数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请求父母不要操心自己的婚事。

　　“各有姻缘莫羡人。”
　　“感情之事贵在自然。”
　　柳七希望父母和自己一样尊重属于自己的缘分。

　　但父母根本不听，他们只会觉得姻缘一事“事在人为”。
　　柳七对于婚姻的态度则根本就是“心不诚”则“不灵”。

　　久而久之，柳七终于被闺蜜说服。
　　她已很会用些技巧应付父母的“催婚”了。

　　即使她根本连相亲对方的微信都懒得加。
　　但她已至少凭空捏造过三十个相亲对象的相貌、职业和家庭情况，绘声绘色地讲给父母听过。

　　今晚柳七编造的相亲对象是个程序员。
　　他相貌不错，可惜头已有点秃了。
　　他身高一米八，业余时间喜欢打游戏。
　　柳七还惋惜两个人交流后没找到共同的兴趣爱好。

　　只占据了视频画面四分之一的、之前一言不发的爸爸终于开了口：
　　“共同爱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孩子踏实、负责。”

　　柳七连连点头。
　　她静静听着爸爸的点评。
　　柳七明白，只要她配合、耐心听完他的点评，他就会有一个满足感爆棚的快乐夜晚。

　　视频挂断。
　　杨十三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个相亲对象，是真的吗？”

　　柳七正想答“当然不是”。
　　她忽然想起了楼下和杨十三在一起的倩影。

　　“你觉得呢？”柳七竟忍不住“哼”了一声。
　　杨十三沉吟不语。

　　柳七却也并不痛快。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既然和女伴一起过来，为什么不请她一起上来坐坐？”

　　“女伴？”杨十三显然有点疑惑。
　　“就是那个穿着白色大衣、身材高挑的漂亮女孩子！”
　　柳七的眼泪已夺眶而出。

　　杨十三已撑着肘拐起身。
　　他疾步走到柳七面前，将右手的肘拐递给左手，抽出纸巾递给柳七。

　　他望着柳七的眼睛：
　　“你是说我妹妹么？她去找她的同学看电影了。”

　　柳七怔住，眼泪却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起身紧紧抱住杨十三。
　　杨十三的右手也抱住了柳七。

　　他轻抚着她颤抖的背：
　　“新年快乐，七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