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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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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市的腥气在清晨五点半准时钻进巷子,像无形的触手,缠绕着每一扇未关紧的窗户。
见川站在水池前,把昨夜泡着的校服捞出来搓洗。领口的污渍很难去掉,他用力揉搓着,指节泛白。
父亲的脚步声从里屋传来,踢踢踏踏,带着宿醉的迟缓。他掠过见川的身边,没看儿子一眼,径直打开冰箱。
“又停水了?”他嘟囔着,拿起昨晚剩的半瓶矿泉水。
见川没应声。水龙头其实流着细细的水,刚好够冲洗掉校服上的泡沫。
未眠的房门还关着。
今天是家长会,她从前天就开始焦虑,昨晚肯定又没睡好。见川把洗好的校服晾在竹竿上,水珠滴滴答答落在水泥地上,很快被初升的太阳晒干。
“我下午去学校。”母亲从屋里走出来,拍了一巴掌摇摇欲坠的丈夫,眼看着那醉鬼又回了房间,白了一眼,嘴里还啃着冷掉的油条,继续说道:“你妹妹这次要是再考不好,就别念那个破书了。”
见川的手顿了顿,晾衣绳在他掌心勒出一道红痕。
“她最近很用功的。”
母亲嗤笑一声,油条屑喷在灶台上,“用功?用功画那些没用的画?你们俩一个德行。”
见川不再说话。他听见未眠房间里传来轻微的响动,知道她醒了,也听见了母亲的每一句话。
家长会定在下午两点。见川请了假,说要去图书馆复习。他确实去了图书馆,但在那里只待了半小时,就悄悄溜了出来。
县一中的校门口挤满了家长。见川躲在街对面的小卖部旁,看着母亲穿着那件褪色的花衬衫走进校门。她的背微微佝偻,脚步却很急。
见川绕到教学楼后面,从那条只有学生知道的小路溜进去。美术老师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他敲门时,手心有点出汗。
“请进。”
李老师抬起头,看见林见川走进来,有些惊讶。她是在这里教了很多年书,戴着黑框眼镜,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林见川?你怎么来了?”
他显然认出了学生。
见川站在办公桌前,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老师,我只是想问问我妹妹林未眠的情况。”
李老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未眠的哥哥,哦,对,她跟我提过你。”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见川看见老师的办公桌上摊着几幅学生作品,他一眼就认出未眠的画——那些灰暗的色调,压抑的线条,和他们家墙壁上渗水留下的痕迹如出一辙。
“未眠挺有天赋的。”李老师说,声音轻了下来,“但是最近状态不好,上次摸底考试,她数学没及格。”
见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未眠的数学试卷被他从垃圾桶里捡出来,每一道错题他都仔细看过。
“她跟我说想考美院。”李老师继续说,“但家里的情况……”
办公室外传来家长会散场的声音,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见川突然紧张起来,他必须赶在母亲离开前离开。
“老师,”他快速地说,“如果……如果未眠参加艺术生培训,需要多少钱?”
李老师报出一个数字。见川默默记下,那个数字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谢谢老师。”他转身要走。
“等一下。”李老师叫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这是市里一个画室的联系方式,他们有针对贫困生的名额,但是需要推荐信。”
见川接过那张白色名片,指尖微微发颤。
“好,那拜托老师,别告诉未眠我来过。”他说。
李老师点点头,眼神里有种了然的怜悯。见川讨厌那种眼神,但还是低声道谢。
他溜出教学楼时,家长会刚好结束。他看见母亲从教室里走出来,脸色阴沉。未眠跟在她身后,低着头,校服袖子被她攥得皱成一团。
见川躲到一棵榕树后面,看着她们一前一后走出校门。母亲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未眠说了什么。未眠的肩膀缩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
那天晚上,家里异常安静。
父亲没有喝酒,母亲没有开电视。未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晚饭也没有吃。见川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高考模拟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九点钟,他听见未眠的房门轻轻打开,脚步声走向厨房。他等了一会儿,才跟着走出去。
未眠站在冰箱前,就着冰箱灯的光吃冷饭。她的眼睛红肿,嘴角还沾着一粒米饭。
“哥,”她看见他,勉强笑了一下,“我饿了。”
见川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碗,“别这样吃,我给你热一下。”
煤气灶点燃时发出轻微的噗响。未眠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见川的背影。
“妈说要撕了我的画,还要扔我的画具。”未眠说,声音很平静,“她说我再敢画画,就把我赶出去。”
见川的手一抖,锅里的油溅了出来。
“她不会的。”他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会先把你带走。这句话在见川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他把炒饭盛进盘子,金黄的蛋液包裹着每一粒米饭,这是未眠最喜欢的做法。她接过盘子时,手指冰凉。
“李老师今天找我谈话了。”未眠突然说,“她说可以推荐我去市里的画室培训。”
见川擦灶台的动作顿住了。
“但是要钱。”未眠用勺子搅着饭,“很多钱。”
厨房的灯光昏暗,未眠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见川看见她校服袖口那个破洞还在,线头垂下来,像某种无力的挣扎。
“总会有办法的。”他说。
未眠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异常明亮,“哥,你每次都这样,说这种话,我怕。”
“为什么怕?”
“你每次都不告诉我你心里想什么,就说这些话。”
未眠知道,只有林见川的想办法是真的给她想办法,但她却不知道哥在想什么办法,会不会为了她就让他自己委屈了。
见川避开了她的目光,转身打开水龙头。水流声掩盖了他的心跳。
第二天,见川去了县城的旧书店。他把一摞书放在柜台上,其中最厚的那本是《西方美术史》,他攒了三个月的早饭钱才买到的,现在却要转手卖掉了。
老板清点着书本,按品相给出价格。见川没有讨价还价,只是默默接过那些皱巴巴的纸币。
从书店出来,他拐进旁边的文具店。画纸、颜料、画笔……他仔细挑选着,当他把那些东西都装进书包时,感觉肩膀沉了一下,心里却轻了不少。
傍晚回家时,未眠正在阳台晾衣服。见川把新画具悄悄塞进她的衣柜底层,用旧衣服盖好。他知道她明天就会发现,会以为是李老师借给她的。因为他留了张字条,模仿了老师的笔迹。
晚饭时,未眠一直低着头。母亲的抱怨像背景音一样持续着,关于电费,关于菜价,关于邻居家考上重点大学的儿子。
见川看见未眠的手指在桌下微微发抖。他把自己碗里的肉夹到她碗里。
未眠愣了一下,抬头看他。在那一刻,见川看见她眼中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
那天深夜,见川被轻微的响动惊醒。他推开房门,看见未眠坐在客厅地板上,借着月光抚摸那些新画具。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划过颜料管的包装,像在触摸易碎的梦。
见川退回阴影里,没有打扰她。
月光很亮,透过窗户洒进来,把未眠的身影照得发白。她拿起一支画笔,在空气中轻轻划动,画着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图案。
见川在门后站了很久,直到未眠收拾好东西,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房间。他回到书桌前,打开那个藏着他所有秘密的日记本。
“如果能给她一双翅膀,”他写道,“我愿意永远困在这片泥泞之中。”
窗外,鱼市的腥气又开始弥漫,新的一天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