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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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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像是浸透了暑气,一声接一声地撕裂着午后的寂静。
未眠摔门而出时,只来得及抓起桌上的准考证。母亲尖利的声音追着她冲出家门,“整天就知道画那些没用的东西!能当饭吃吗?你看看你哥,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
门“砰”地关上,截断了后面的话。
她跑得很快,拖鞋在石板路上发出慌乱的啪嗒声。眼泪是热的,和汗水混在一起,咸涩地流进嘴角。
巷子两旁的窗户都关得紧紧的,邻居们早就习惯了林家的争吵,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或者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各有难处,也顾不上别人家的丑事了。
后山的荔枝林在这个时节红得刺眼。未眠钻进树林深处,找了个最密的树荫。地上落满了熟透的荔枝,有些已经被蚂蚁啃食,果肉腐烂的甜香混着泥土的气息,闷得人喘不过气。
未眠脱下仅剩的那一只塑胶质的拖鞋,放在较为平坦的泥土上,一屁股坐上去,脚丫就这样踩在绵密的土地上,原本干净的脚丫沾上有些湿润的土,她蹭了蹭脚趾。
她把手里的准考证摊开,又揉成一团。那张薄薄的纸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上面印着她的考场信息——全县中学生美术大赛初赛,下周一下午两点。
“就知道你在这里。”
未眠猛地抬头。林见川站在几步开外,白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手里拎着她跑丢的另一只拖鞋。
“妈呢?”她哑着嗓子问。
“我劝她睡下了。”见川把拖鞋放在她脚边,也学着妹妹的样子,把一直拖鞋垫在屁股下面,在她身旁坐下。
兄妹俩的另一只拖鞋一大一小,被整齐地摆在一起。一步一脚印,他们从小到大就这样形影不离,同手同脚。
树影婆娑,光斑在他们之间跳跃。未眠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空隙间,她能看到哥哥穿着短裤露出来的双腿。
“为什么我们家不能像别人家一样?”她的声音闷在布料里,“小敏她妈昨天还去市里给她买新画具。”
见川没有回答。他伸手从低垂的枝头摘下一串荔枝,饱满的红色果实在他掌心显得格外娇艳。
“两年前,也是在这里。”未眠忽然说,“你记得吗?他们吵得最凶的那次,你带我到这里,给我剥了一整天的荔枝。”
见川的手指顿住了。他怎么会忘记。有关于未眠的事情,他都记得。
那年那天,未眠十二岁,躲在见川的身后发抖,于是十六岁的他笨拙地给她剥荔枝,汁水粘腻糊在指甲盖里,荔枝皮的色素沉淀染红了指尖,像血。
“你说等我长大了,一切都会变好。”未眠抬起头,眼睛红肿,“可是没有,哥,一点都没有。”
蝉声忽然停了,寂静压得人耳膜发痛。
见川开始剥荔枝。他的动作很慢,指甲掐进红壳,小心地撕开,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汁水顺着他的指缝流下,香甜的气息在指尖萦绕。
“张嘴。”他说。
未眠怔了怔,下意识地照做。冰凉的果肉贴在她唇上,甜得发腻的汁液在口中爆开。她看见哥哥的手指红得厉害,像是被什么灼伤了。
“太甜了。”她说,声音还有些哽咽。
“嗯,今年的荔枝特别甜。”见川又剥了一颗,这次没有递到她嘴边,而是放进了自己嘴里。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别的东西。
未眠靠回树干,闭上眼睛。阳光透过眼皮,是一片血红。
“如果我考上了,”她轻声说,“如果我能去市里比赛,你会来看吗?”
见川没有立刻回答。他摘下一片叶子,在指间揉搓,绿色的汁液混着荔枝皮的红,在他的指尖晕开诡异的颜色。
“我会去的。”他说。
未眠睁开眼,看见他正望着远处。县城的轮廓在热浪中扭曲,像一幅被水浸坏的画。
“你骗人。”她说,“你从来不敢在别人面前看我画画。”
见川的侧脸在斑驳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僵硬。
未眠忽然意识到什么,坐直了身体。
“哥,”她的声音很轻,“你是不是……又要放弃什么?”
风吹过荔枝林,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个秘密在窃窃私语。见川转过头,对上她的眼睛。那一刻,未眠看见他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你不准这样知不知道,我好担心的……”
“没有。”他说,又剥开一颗荔枝,这次果肉有些破损,汁水溅到了他的衬衫上,像一滴粘稠的泪。
他把那颗破损的荔枝递给她,指尖微微发颤。
“吃吧,”他说,“再不吃,就要过季了。”
未眠接过荔枝,却没有吃。她看着哥哥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
“回去吧,”他说,“太阳下山了。”
的确,夕阳正从荔枝林的缝隙间斜斜地照进来,把一切都染成了血色。未眠站起身,发现自己的腿已经麻了。她踉跄了一下,见川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又很快松开。
那一触的温度停留在皮肤上,灼热得让人心慌。
他们一前一后地下山,保持着始终不变的距离。未眠走在前面,能听见哥哥的脚步声稳稳地跟在身后,像是永远不会离开,也永远不会靠近。
到家门口时,未眠忽然转身。
“哥,”她说,“如果我真的能离开这里,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她总觉得这样问还不够,于是伸出手攥住见川的衣角,撒娇一般晃了晃。一双圆圆的,乌黑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盯着他看。
“哥哥,你会吗?”
见川站在暮色里,整个人像是要被渐浓的夜色吞没。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妹妹眼眸中的小小天地之中,仿佛他只属于她的世界里,而不属于别人。但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屋里传来母亲起床的动静,还有电视打开的声音,再后来就是厨房里传出捣鼓声。
未眠看着哥哥低下头,推开了那扇熟悉的门。
荔枝的甜味还留在齿间,已经渐渐发苦。
骗子。
未眠在心里悱恻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