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余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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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悔仍保持着那个姿势，背脊挺得笔直，头却微微低着，侧脸上那道红痕在渐亮的光线里愈发分明，边缘泛着青。
洛阙指尖残留的麻意尚未完全消退，看着那痕迹，沉甸甸地闷着。方才那一巴掌掴出去时，是怒火烧尽了理智。此刻火熄了，灰烬底下露出些别的什么，硌着心口。
账册散了一地，墨字无言，映着清冷晨光。昨夜种种此刻都沉寂下来，只剩下这满室令人窒息的安静。
洛阙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弯腰去捡最近的册子。
谢悔几乎同时动了。
他动作快而稳，先一步将洛阙手边的几本拾起，又迅速将其余散落的归拢，摞好，抱在怀里。整个过程他没有抬眼，甚至刻意避开了洛阙的指尖。
然后他走到紫檀木书案前，将账册放回敞开的柜中，依着原来的顺序码放整齐，严丝合缝。
合拢柜门，落锁。
所有痕迹被快速抹平，仿佛昨夜无人来过。
做完这些，他退后两步，重新垂下眼，声音平板无波：“账目亏空，挪用款项，依律当受鞭刑，褫夺职位，入地牢思过。弟子……领罚。”
洛阙闭了闭眼，他宁愿谢悔争辩，反驳，哪怕继续诉说不得已，也好过这般死水一潭。这认罪太干脆，干脆得像早就备好的说辞，只等他来宣判。
可他能判什么？真将他送去刑堂，关进地牢？然后呢？谁来稳住这看似平静实则被谢悔用各种手段强行粘合起来的宗门？
谁来处理那些连顾暄和都未必清楚明细的“脏活”？谁再来……守着他这具残破身躯，日复一日地煎熬？
“我问你钱从哪儿来，”洛阙的声音沙哑，还有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不是听你背门规。”
谢悔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依旧垂着：“东三区矿脉，三年前已近枯竭。虚报产量，中饱私囊，留下烂账与矿工。弟子以增补勘探之名填了窟窿，安置人手，封闭险道。账面特殊采购、隐秘经费，部分用于此，部分用于……寻药。”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宗主知晓隐患，默许处置。然公账明面需稳，不宜列支，故做它账。”
理由充分，逻辑清晰，甚至抬出了顾暄和。
“陈伯仲呢？”洛阙盯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陈老自责当年失察，自愿前往矿场，戴罪立功，理清旧账。”谢悔答得顺畅，“他年事已高，近年精神不稳，常胡言乱语。安置在矿场，亦是看顾。”
洛阙想起那老者惊惶一瞥后深潭般的死寂眼神，心头疑云未散，却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更多。
洛阙忽然觉得累，不是身体，是心。像跋涉了很久，却发现仍困在迷雾里，四周是无声的墙，而唯一的同行者，正沉默地站在墙边，身上染着洗不净的泥泞，眼神却执拗地望着他，等待审判。
审判什么？审判他为救自己而沾染的污秽？审判他在这污秽中勉力撑起的一方天地？
荒谬。
“……先回去。”洛阙最终只吐出这三个字，转身朝门口走去。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
谢悔立刻跟上，他快走两步，先拉开了厚重的房门。晨风裹挟着清冽的山间气息涌入，冲淡了室内的窒闷。洛阙迈步出去，没有回头。
回云深松涧的山路，晨雾尚未散尽，湿漉漉地沾在衣角发梢。路上开始有三两早起的弟子，见到谢悔，无不立刻停下，躬身行礼，口称“谢师兄”，目光谨慎地掠过他身前的洛清宴又迅速垂下。
洛阙走得不快。一夜心神激荡，这身体有些吃不消，脚步略虚。
身后，谢悔的气息始终稳定地保持着距离，却在他踏上略滑的石阶时，一股柔和而坚定的灵力悄然托了一下他的肘弯，旋即撤去，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洛阙脚步未停，被这细微的动作搅动了一下，更添烦乱。
回到静室，熟悉的松香与药味包裹上来。谢悔径直走到床边，将被褥整理得一丝褶皱也没有，又转身去倒温水。
洛阙没坐，只是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被晨光照亮的云海。金光璀璨，浩瀚无垠，却照不进他此刻晦暗的心绪。
“药浴备好了，加了宁神的方子。”谢悔将温水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声音平稳无波，“您一夜劳神，泡一泡解乏。弟子……去刑堂。”
他说完，躬身一礼，便要退下。
“站住。”
谢悔停步。
洛阙没有回头，声音从窗前传来，带着窗棂滤过的微凉：“谁准你去了？”
谢悔沉默。
“账目的事，我自会找顾暄和问。”洛阙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在洛清晏还能用之前，云深松涧的事，还是你说了算。”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谢妄言，别把我当傻子。再有下次，你知道后果。”
谢悔垂首：“弟子明白。”
“明白就去做事。”洛阙挥挥手，像是要挥开这令人窒息的沉闷，“秋季积后天开始，该准备的准备，该巡查的巡查。脸上那伤，”他瞥了一眼，语气有些硬邦邦的，“自己处理干净，丑。”
最后一个字，他说得很快，几乎含糊过去。
谢悔猛地抬眼，看向洛阙。洛阙却已背过身去，走到浴桶边，伸手试水温，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的侧脸轮廓。
谢悔的指尖蜷缩进掌心，又缓缓松开。他极低地应了一声：“……是。”
退出静室，合上门。他靠在冰凉的门板上，静静站了片刻，才抬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颊边。
他走到外间，就着铜盆里清冽的泉水，洗净手，取出一个碧色小盒，挑出一点淡青色的药膏，对着水镜，仔细涂抹在伤痕上。药膏清凉，渗透肌理，那火辣辣的刺痛感慢慢被压下去。
他看着镜中自己没什么表情的脸，和那道逐渐被药膏覆盖的痕迹。师尊说……他丑，说他难看……师尊连他这张脸都不喜欢了……
他垂下眼，将药盒盖好，收进袖中。然后走到外间另一侧的书案后坐下，那里已经堆叠了几份清晨刚送来的玉简。
他拿起最上面一份，注入灵力，开始处理。姿态沉静，仿佛刚才静室内的一切从未发生。
浴桶里的水汽氤氲，带着宁神草药特有的清苦气息。洛阙将自己沉入温热的水中，紧绷的筋骨慢慢舒展开，药力丝丝缕缕渗入。
他仰头靠着桶沿，闭上眼却是谢悔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那道鲜红的指印。还有他垂下头，说“弟子领罚”时，那副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了的模样。
烦。
洛阙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
他知道谢悔有事瞒他，很大的事。绝不止是做假账填补窟窿那么简单。谢悔是他看着长大的，什么性子他清楚。
执拗，认死理。这些年，谢悔心里的东西，越来越重，重得有时让他都觉得陌生。
他在隐瞒什么？关于他的死？还是关于别的？
而自己呢？不明不白的被困在这少年躯壳里，灵力运转滞涩，神魂与肉身像是隔着层纱，看什么都模糊，做什么都无力。一边不得不依赖谢悔提供的、来历成谜的资源，一边又愤怒于被蒙在鼓里。
像个废物。
洛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焦躁。急不得。他告诉自己。这副身子急不得，眼前这团乱麻，也急不得。
得慢慢来。
从这秋季积开始。
他睁开眼，望着屋顶熟悉的木质纹理。顾暄和说得对，洛清晏这个身份，该动动了。总缩在云深松涧，什么都看不清。
水渐凉。
洛阙起身，擦干身体，换上洁净的里衣。外袍是谢悔早已备在屏风上的，月白云纹，触手温软。他慢慢系好衣带，走到镜前，拿起那根青玉簪。
将长发松松绾起，镜中的少年面色依旧苍白，眼底有淡青，但眼神已沉静下来，不再有昨夜账房中的惊怒波动。
他推门出去。
外间，谢悔正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几卷图纸，手指虚点其上，似在推演什么。听到动静，他立刻抬头，见洛阙出来，便放下手中事物，站起身。
“顾宗主方才传讯，”他声音平稳，“请您得空去主峰一趟。”
洛阙点了点头，走到桌边，桌上已摆好早膳。清粥小菜，一碟水晶蒸饺，还冒着细微的热气。都是他惯常喜好的口味。
“用些再去。”谢悔道，“宗主那边，或许要久谈。”
洛阙坐下，拿起玉箸。粥煮得软糯，温度刚好。他安静地吃着，谢悔便也重新坐下，目光落回图纸上，却并未再看，只是那样放着，像在出神。
一时间，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用完早膳，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往主峰去。
秋日天高，山道两旁草木染上浅黄。偶有弟子成群结队走过，谈论着即将开始的秋季积，语气兴奋。看到谢悔，声音便不自觉低下去，脚步也加快些。
洛阙沉默地看着。这些年轻面孔上的朝气，与他像是两个世界。
主峰大殿比平日热闹，执事弟子进出频繁，捧着各种卷宗玉简。
顾暄和正被几个人围着，语速飞快地交代事情。瞥见洛阙和谢悔进来，他三两句打发走身边的人，挥退了侍立的弟子。
“可算来了！”顾暄和几步过来，先打量洛阙几眼，皱眉，“怎么脸色还这样？谢悔你没用心伺候？”话是对洛阙说的，眼睛却斜向谢悔。
谢悔垂眼不语。
“少废话。”洛阙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下，“什么事？”
顾暄和嘿嘿一笑，也坐回主位，神色正经了些：“秋季积，后天卯正，开山大钟敲响，就算正式开始。各峰各涧的任务份额、积分细则，都发下去了。你们云深松涧那份，”
他指尖弹出一道灵光，一份玉简落在洛阙面前，“自己看。活儿不重，但洛小友既然挂了这个名，该露的脸得露，该走的过场得走。尤其是头几天，各峰主事、还有下面那些眼睛，都盯着呢。”
洛阙拿起玉简，神识扫过。任务确实简单，灵植园外围定期巡查，三号矿脉每日产量记录。后面附着详细的积分计算方式和巡查路线图。
“知道了。”他放下玉简。
“另外，”顾暄和手指敲了敲桌面，“有件事得跟你俩通个气。丹鼎峰那边报上来，库房里一批清瘴辟毒丹，原本是给下半年各附属势力及往来商队预备的定额，刚过晌午，被一个北路来的散商，加价三成，一口气全扫空了。管事的觉得蹊跷，报了上来。”
清瘴辟毒丹并非什么高阶丹药，但用料扎实，对付寻常毒雾瘴气、甚至一些低阶毒虫蛇蚁颇有奇效，是外出历练、行商走镖的常备之物。一次买空预备的存量，确实不寻常。
“查过来路了吗？”洛阙问。
“散商，持的是北境雪松盟的引信，自称往南边贩皮货，顺道采买些丹药防身。”顾暄和道，“引信没问题，人也扣不下。但这个时候，大批量买走这种常用解毒丹……”
他摇摇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已经吩咐下去，丹鼎峰加紧炼制一批备着，另外，让各地暗桩留意，近期这类丹药的流向和市面动静。”
洛阙与谢悔对视一眼。谢悔微微颔首：“弟子会留意。”
“还有，”顾暄和揉了揉眉心，看起来有些疲惫，“三号矿场那边，李执事今早传讯，说下面矿工有些躁动，似是因前两个月部分饷钱折算的米粮成色不对，有霉变，积了些怨气。已经派人去核查安抚了。但秋季积开始，人员物料流动大，矿场又是重点，怕出乱子。谢悔，你上点心。”
谢悔应道：“是。弟子会加派人手，让矿场账房配合厘清粮饷账目。”
顾暄和点点头，又跟洛阙扯了些宗门闲话，才放他们离开。
走出大殿，秋阳正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你怎么看？”他问谢悔。
谢悔走在他身侧稍后，闻言，声音低沉：“清瘴丹之事，恐非偶然。北境近来确不太平，商路阻滞，各色物资紧缺。但加价三成扫货，手笔不小，目的未必单纯。或为囤积居奇，或……为后续某事做准备。”
“矿场呢？”
“粮饷出问题，从来都是大忌。”谢悔语气平淡，却带着冷意，“李执事办事向来稳妥，此次疏漏，恐有人从中作梗。弟子已令暗线去查运送、仓储各环节。秋季积期间，矿场产出关乎积分，不能乱。”
他说话条理清晰，安排得当，仿佛一切尽在掌控。洛阙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忽然问：“陈伯仲真能配合？”
谢悔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陈老年迈昏聩，账目之事，恐力有不逮。弟子会另派得力人手。”
又是这样。轻轻推开，不留痕迹。
两人沉默地走回云深松涧。涧内雾气似乎比往日更浓了些，松涛声在雾气里显得遥远而模糊。
回到静室门前，谢悔停下脚步：“您歇息片刻。午后若想去灵植园先行熟悉路径，弟子陪您。”
洛阙“嗯”了一声，推门进去。
门在身后合拢。他走到窗边，没有坐下，只是望着外面翻涌的云气。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窗棂。
谢悔在门外静立片刻，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他需要重新梳理一下矿场的线，还有那批清瘴丹的走向。事情似乎比预想的，来得快了些。
山风穿过松林，带来远方的气息。一个困于羸弱身躯与重重疑窦，一个背负着不可言说的秘密与污秽，都被这渐起的秋风，推着走向未知的纷扰。
秋季积的钟声尚未敲响，有些东西，却已按捺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