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NO.1 转校生 ...
-
初秋的淮西市,被一场不期而至的冷雨笼罩。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车窗,蜿蜒流下,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成一片灰蒙蒙的色块,高楼和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在这片水汽氤氲中失去了清晰的轮廓,只剩下流动的光晕和沉闷的喇叭声。
江夏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父亲专注地开着车,车内除了引擎的低鸣和雨刮器规律的“咔哒”声,再无其他声响。
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他悄悄从倒车镜里瞥了一眼后座的母亲,她侧着头,望着窗外,眼角似乎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又来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自从姐姐江念去世后,这个家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和压抑,搬家,从那个充满回忆的城市逃离,来到这座陌生的淮西市。
父母说是为了“重新开始”,为了“更好的教育资源”,但江夏知道,他们只是想逃离那片每寸空气都弥漫着悲伤的土地。
可是,逃得掉吗?悲伤是刻在骨头里的,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那根已经有些褪色磨损的红绳,这是姐姐送他的十二岁生日礼物,上面串着一颗小小的银色珠子,据说是“幸运珠”。
他曾经嗤之以鼻,现在却视若珍宝,指尖传来红绳粗糙的触感,仿佛能汲取到一丝早已远去的温暖。
姐姐灿烂得如同夏日阳光的笑容,她揉着他头发说“小夏,等着,姐给你买糖葫芦去”的清脆嗓音。
然后是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刹车声,医院走廊里消毒水混合着绝望的气味,以及父母那撕心裂肺、仿佛永远无法停歇的痛哭……
江夏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酸涩和泪意强行压回心底,他不能哭,至少不能在父母面前哭。
他的悲伤,在父母无法弥补的失女之痛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带着原罪。
他睁开眼,脸上已经习惯性地挂上了一副满不在乎略带阳光的笑容面具,这是他的保护色,用来应对所有陌生环境和探寻目光的保护色。
车子缓缓停稳。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淮西市第一高级中学”几个大字在灰暗的天色下依然显得气势恢宏。
校门高大庄严,像一座矗立的象牙塔,又像一道森严的壁垒,无声地宣告着其内的竞争与规则。
“到了。”父亲的声音干涩地打破了沉默,“好好听老师的话。”
江夏低低“嗯”了一声,拿起书包,推开车门,冰冷的雨丝立刻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那座象征着“新开始”的校园。
教导处里,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主任接待了他,公式化的欢迎,公式化的告诫
“江夏同学,欢迎来到淮西一中。我们学校是省重点,学风严谨,竞争激烈。希望你尽快调整状态,跟上这里的节奏,不要掉队。”
江夏恭敬地点头,说着“谢谢老师,我会努力”的套话,内心却是一片麻木,努力?他还有努力的方向和意义吗?
或许,只是活着,按照父母期望的那样,在这里“重新开始”,就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班主任李老师是一位看起来温和许多的中年男性,戴着黑框眼镜,眼角有着浅浅的皱纹,他热情地领着江夏往高三(一)班走去。
“我们班是理科重点班,学习氛围很浓,同学们也都很优秀。”李老师边走边介绍,“尤其是时越同学,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是咱们学校的标杆。你刚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多问问同学,也可以向时越请教。”
时越。这个名字再次出现。江夏在心里默默记下。
就在走到走廊转角,即将进入教室前时,一个身影从旁边的教师办公室走了出来,几乎与江夏擦肩而过。
那是一个身形挺拔的男生,穿着干净整洁的蓝白色校服,肩线平直,个子很高,他手里拿着几本厚厚的竞赛书籍,步伐沉稳。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气质,一种与周遭喧闹格格不入的清冷。他的皮肤很白,鼻梁高挺,嘴唇薄薄的抿成一条直线,眉眼深邃。
但那双眼睛像是蒙着一层薄冰,没有任何情绪透出来,只是平静地掠过江夏,如同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体。
“时越,刚问完题啊?”李老师笑着打招呼,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
被称为时越的男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目光甚至没有在李老师脸上多停留一秒,便与他们擦身而过,留下一个冷漠而疏离的背影。
江夏愣了一瞬,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
这就是时越?那个传说中的年级第一?
果然……名不虚传。
一座行走的冰山,还是阿尔卑斯山顶终年不化的那种,江夏在心里暗暗咋舌,同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服气。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成绩好点吗?
走进教室的瞬间,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好奇的、打量的,江夏深吸一口气,脸上那副阳光笑容面具再次上线。
站在讲台上,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亮而充满活力:“大家好,我叫江夏,江水的江,夏天的夏,以前在霖城读书,喜欢打篮球和玩点游戏,初来乍到,以后请多多指教!”
他甚至还附带了一个标志性露出八颗牙齿的灿烂笑容。
台下响起了还算热烈的掌声,但大多带着礼貌和观望,李老师扫视了一圈,指着教室最后一排的一个空位:“江夏,你先坐那里吧,你的同桌是陈浩。”
江夏依言走到那个靠窗的角落。同桌陈浩是一个戴着厚重黑框眼镜的男生,正埋头在一本物理题海里奋笔疾书。
对于江夏的到来,只是从眼镜片上方抬了抬眼皮,含糊地说了声“嗨”,便又迅速埋首下去,仿佛多一秒钟都是浪费。
江夏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地坐下。
得,又一个学霸。这个班级的氛围,果然和外面阴冷的天气很配。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讲课语速极快,板书行云流水,涉及的知识点和解题技巧明显比江夏之前的学校深奥许多。
他努力跟上节奏,但听着听着,思绪就开始有些飘忽,周围的同学却似乎游刃有余,笔记记得飞快,偶尔老师提问,也能对答如流。
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再次清晰地浮现,他像是一个误入高速车道的破旧自行车,被周围风驰的跑车们远远甩在身后。
课间,他试图和陈浩搭话,问问老师刚才讲的一道题的思路,陈浩推了推眼镜,用笔指着草稿纸快速讲了一遍。
然后看着江夏依然迷茫的眼神,叹了口气:“这个很基础的,你再自己想想吧。”说完,又继续攻克他的难题去了。
江夏讪讪地闭了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教室中排的那个位置。
时越坐在那里,依旧是挺直的背脊,一棵不为风雨所动的小白杨,他的课桌收拾得异常整洁,书本分门别类放得一丝不苟。
有几个同学围在他旁边,似乎在请教问题,他言简意赅地解答着,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解答完毕,不等对方多问,他便重新拿起自己的书看了起来,将周围的一切嘈杂隔绝在外。
他好像真的活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
江夏心想外面的人能看到他,却无法触及;而他,似乎也无意走出来。
上午的课程在一种沉闷和略显吃力的状态下结束了,午休铃响,同学们纷纷涌向食堂,江夏跟着人流,在嘈杂的食堂里打了份饭,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
周围是三五成群的学生,边吃边聊,笑声不断,只有他形单影只,与这热闹格格不入,他低头默默吃着味道一般的饭菜,味同嚼蜡。
“欸,看到没?那就是时越。”旁边一桌女生的窃窃私语飘进他的耳朵。
“看到了,真的好帅啊,就是太冷了。”
“听说他爸爸是省里的厅长呢,家里超级有钱。”
“怪不得气质那么好。不过他也太用功了吧,我从来没见他在课间玩过,也没见他笑过。”
“天才总是有点怪癖的嘛……”
厅长儿子?高干子弟?江夏挑了挑眉,难怪那么……目中无人,他快速扒完最后几口饭,逃离了这令人不适的喧闹。
不知不觉,他走上了教学楼的天台,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灰白的光这里空无一人,只有呼啸而过带着凉意的风。
他走到栏杆边,望着下面变得渺小的行人和车辆,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卸下了脸上僵硬的笑容面具。
疲惫和落寞如同潮水般涌上,清晰地写在他的眼底。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是他和姐姐的合影,照片上,姐姐搂着他的肩膀,笑得没心没肺,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耀眼,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屏幕上姐姐的笑脸,喉咙有些发紧。
“姐,”他对着冰冷的空气,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我到了新学校了。这里……很大,很漂亮,同学们好像都很厉害。”他顿了顿,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就是有点难。比想象中还要难。”
无论是学习,还是……没有你的生活。
天空的乌云缝隙里,艰难地透出一缕微弱的阳光,勉强照亮了他半边脸颊,却照不进他眼底深沉的阴郁。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
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戴着面具,也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