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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钢笔尖在光洁的纸面上顿住,洇开一个极小的墨点,像一颗凝固的、黑色的血。

      程砚维持着那个微微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办公室落地窗外,下午的光线正在缓慢偏移,将他半边身子笼进阴影里,另外半边暴露在愈发斜长的日光里,界限分明,如同他此刻骤然僵住的轮廓。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轰鸣,一声,又一声,在过分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那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就后悔了。那是禁区,是埋在我们之间最深处、谁也不敢轻易触碰的雷区。但我问了,用一种近乎自毁的勇气,或者说,愚蠢。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粘稠得令人窒息。

      他终于有了动作,极慢地,将钢笔搁在笔架上,发出“嗒”一声轻响。然后,他抬起头。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冰冷的嘲弄,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他的脸上是一片近乎空白的平静,那双眼睛却黑得骇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光投进去,都被吞噬得干干净净。他就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看了许久。

      久到我背脊发凉,几乎要撑不住与他对视。

      “出去。”

      两个字,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淡,却像两块冰凌砸在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冻结一切的温度。

      我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空气里的压力重若千钧,压得我喘不过气。最终,我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手搭在冰凉的门把上时,身后传来他依旧平静无波的声音:

      “记住你的位置,沈绎。有些事,轮不到你来问。”

      我猛地拉开门,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我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回荡,显得异常空旷。脖颈上的银链随着我的步伐晃动,翡翠坠子一下下敲打着锁骨,冰冷而固执。心脏还在狂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茫然。

      他没否认。

      他甚至没有用更尖锐的话来刺我。

      他只是让我“出去”,让我“记住位置”。

      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我不安。那空白的平静之下,到底掩盖着什么?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瘫坐在椅子里,指尖还在微微发抖。陈秘书敲门进来,送来了下周关于“蓝海科技”项目谈判团队的初步名单和日程安排。她似乎察觉到我脸色不对,放下文件,低声说了句“程总吩咐,让您今天早点回去休息”,便悄然退了出去。

      早点回去?我对着那份日程表苦笑。休息?我现在怎么可能休息得了。

      接下来的几天,程砚没有找我。他似乎在忙别的什么,偶尔在走廊或电梯里遇到,他也只是漠然地点头,目光甚至不会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那种彻底的无视,比之前的逼迫和羞辱更让人难受。仿佛我真的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需要被搁置处理的麻烦。

      别墅的事情没有后续,仿佛那天的“暂时搁置”只是一句戏言。我开始跟着谈判团队参与“蓝海科技”的项目。团队里的人对我客气而疏离,讨论时很少主动征求我的意见,只有在程砚偶尔列席时,才会象征性地问我一两句。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依旧是那个需要被“带着”的、名不副实的继承人。

      但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消极对抗。我强迫自己跟上每一次会议,记录每一个要点,私下里啃那些晦涩的技术文档和财务模型。不懂就问,哪怕得到的只是敷衍的回答。我开始尝试在讨论中提出一些细节性的问题,或者补充一点我查到的、关于竞争对手的边角信息。起初,得到的多是沉默或略带诧异的眼神,渐渐地,偶尔会有人稍微认真一点地回应我一句。

      这个过程缓慢而煎熬,像在黑暗中独自摸索。程砚那天在办公室里空白的眼神和冰冷的话语,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心里。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要探究那平静之下的东西。

      我利用一切能接触到内部信息渠道的机会——陈秘书经手的、非核心的往来邮件抄送,行政部留存的、过往一些不太重要的会议纪要,甚至是通过一些看似闲聊,从老宅服务多年的老佣人嘴里,打探关于程砚刚来沈家那几年的零星碎片。

      我知道这很危险,像是在悬崖边缘行走。但那种想要了解、想要揭开谜底的冲动,一旦滋生,就难以遏制。

      我拼凑起一些模糊的图景:程砚被父亲带回来时,沉默得近乎自闭。他学习能力惊人,很快在学业上展露头角,但也因此遭到沈家一些旁支子弟的排挤和欺负。父亲似乎对他有种复杂的观感,既倚重他的能力,又时刻用那条银链提醒着他的“身份”。而我……我看到了记录里,一些我早已遗忘的、自己年少时对他做过的、更具体也更恶劣的事情——故意弄坏他珍视的书籍,在他的饭菜里加料,甚至在一次家族聚会时,当众将他推入冰冷的游泳池,看着他狼狈挣扎,自己在岸上哈哈大笑。

      那些记录和旁人的只言片语,像一面蒙尘的镜子,猝不及防地照出我过往的丑陋。胃里一阵翻搅,我猛地合上了偷拿出来的旧相册。

      原来,他口中的“恨”,并非空穴来风。我施加给他的,远比我记忆中更残忍。

      那么,关于母亲呢?

      我找不到任何直接记录程砚和母亲有过接触的证据。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在我十岁那年就去世了。程砚来沈家时,母亲早已不在。他怎么可能知道她喜欢玫瑰?知道“龙沙宝石”?

      除非……是父亲说的?父亲会跟这个“领养的狗”提起亡妻的喜好?这听起来太荒谬。

      或者,是他自己观察到的?在他刚来沈家、沉默隐忍的那段日子里,他曾注意过那栋荒废别墅里残存的玫瑰,甚至打听过?

      这个猜想让我心头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和悸动。

      一周后,“蓝海科技”的谈判进入关键阶段,双方约在一家私密性极高的高端俱乐部进行最后一轮磋商。程砚亲自带队。

      俱乐部隐藏在市中心一片民国老建筑群里,外面看是青砖灰瓦,内里却极尽奢华。厚重的天鹅绒帷幕,摇曳的烛光,空气里弥漫着雪茄、陈年威士忌和昂贵香水的混合气息。谈判桌设在私密包间,长条桌两侧,双方人马泾渭分明。

      沈氏这边,程砚自然是核心。他今天穿了身墨蓝色的丝绒西装,搭配同色系领带,腕表换了一块更显沉稳的江诗丹顿传承系列。他坐在主位,姿态放松,却自带一股无形的气场,轻易掌控着谈判的节奏。

      我坐在他斜后方靠边的位置,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谈判过程异常激烈,对方在技术估值和后续管理权上寸步不让。程砚这边则步步为营,时而强势施压,时而抛出诱人条件。双方唇枪舌剑,气氛紧绷。

      中途休会时,对方负责人去了洗手间。包间里暂时只剩下沈氏的人。程砚靠向椅背,揉了揉眉心,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端起手边的水晶杯,里面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轻轻碰撞。

      就在这时,一个对方团队的年轻助理,大概是刚入职不久,有些紧张,端着咖啡壶过来想给我们这边添水,不小心脚下一绊,整壶滚烫的咖啡朝着程砚的方向泼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电光火石间,我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伸手去挡!

      滚烫的液体大半泼在了我的手臂和西装袖子上,剧烈的灼痛瞬间传来,我倒吸一口冷气,闷哼出声。小半溅到了程砚面前的桌布和文件上,也有一点溅到了他的手背。

      “啊!对不起!对不起!”那年轻助理脸都吓白了,连声道歉。

      旁边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一阵忙乱。有人递过来冰水和毛巾。

      “我没事。”程砚先开了口,声音沉稳,仿佛刚才的意外并未发生。他看向我被烫红一片、迅速红肿起来的手臂,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松开。“带沈少去处理一下。”他吩咐旁边的人。

      “程总,你的手……”有人注意到他手背上也被溅到几点,已经红了。

      “无妨。”程砚抽出手帕,随意擦了擦,目光重新落回谈判文件上,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继续。”

      我被带到了俱乐部楼上的一个休息室。侍者送来了烫伤膏和干净的毛巾。手臂火辣辣地疼,衬衫袖子和西装外套都脏了,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我独自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看着镜子里自己有些狼狈的样子,心里乱糟糟的。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动,完全出于本能。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挡在了他面前。

      为什么?

      是因为那份日渐清晰的、关于过往亏欠的认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门被轻轻推开,程砚走了进来。他已经处理好了手背上那点微不足道的烫伤,神色如常。他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纸袋,里面似乎是一套新衣服。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卷起袖子、涂了药膏的手臂上。红肿一片,看着有些吓人。

      “怎么样?”他问,语气平淡。

      “没什么,小伤。”我低声说,下意识想把手臂藏起来。

      他没说话,将纸袋放在一旁的沙发上。“换上。”然后,他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点了一支烟。袅袅的烟雾升起,模糊了他挺拔的背影。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拿起纸袋走进里面的更衣间。纸袋里是一套休闲款式的衣服,浅灰色的羊绒衫和米色长裤,尺码正好。面料柔软舒适,是某个我常穿的意大利小众奢侈品牌。他连这种细节都记得?

      换好衣服出来,程砚还站在窗边。听到动静,他掐灭了烟,转过身。

      手臂上的灼痛感还在持续,但比刚才好了些。休息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夜声。

      “下次不用这么做。”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低沉。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挡咖啡的事。

      “我……”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说我是下意识的?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扫过我已经换上新衣服的手臂,又抬起,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很复杂,不再是完全的冰冷或审视,掺杂了一些我辨不清的东西。

      “苦肉计?”他忽然问,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还是觉得,这样能抵消一点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没有……”我想辩解,却觉得所有语言都苍白无力。在他眼里,我无论做什么,似乎都带着目的,都值得怀疑。

      他看着我,看了几秒,那丝弧度消失了,眼神重新变得深不见底。

      “沈绎,”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别试图去理解你理解不了的东西,也别去做你承担不起后果的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脖颈间,那条在羊绒衫领口若隐若现的银链。

      “做好你该做的。其他的,”他转身,走向门口,背影挺直,却莫名透出一丝孤绝,“与你无关。”

      门被轻轻带上。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休息室里,手臂上的烫伤隐隐作痛,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块,灌满了冰冷的、无声的风。

      与我无关。

      玫瑰与他无关。过往的伤害与他此刻的复杂心绪无关。我试图理解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他把我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只留下一条冰冷的银链,作为连接,也作为藩篱。

      谈判在休会后继续,最终达成了初步协议,结果比预期要好。回程的车上,程砚闭目养神,我靠着车窗,看着外面流光溢彩的夜景,手臂上的疼痛丝丝缕缕,却比不上心里那种空茫的钝痛。

      车子驶入沈家老宅的地下停车场。他先下车,我跟着下来。

      就在我要走向自己那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带着回响:

      “别墅不会卖了。”

      我脚步一顿,愕然抬头看向他的背影。

      “但也不会再开放。”他继续道,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最寻常的决定,“就让它保持原样。”

      说完,他径直走向电梯,没有再给我任何询问或反应的时间。

      电梯门合拢,将他挺拔的身影吞没。

      我站在原地,车库里的感应灯次第熄灭,周围陷入一片昏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幽光,映着我茫然的脸。

      不卖,也不开放。

      保持原样。

      像一座被封存的坟墓,埋葬着母亲喜欢的玫瑰,埋葬着他可能有过的一丝“sentimental”,也埋葬着我刚刚滋生出的、那点可笑又可怜的探究欲。

      他给了答案,又似乎什么都没给。

      只是用这种方式,再次清晰地划下了界限——

      有些领域,我永远无法涉足。

      有些答案,我永远无权知晓。

      游戏还在继续,只是规则,似乎变得更加晦涩难明。而脖颈上那条银链,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泛着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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