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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骨藏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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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大山的褶皱里,青黛色的山峦是刻进骨血的底色——它用崖壁的坚硬给了我不肯弯折的性子,纵是困在这方天地,像只守着井口的蛙,望不见山外的模样,也总揣着一颗跳出去的念想。风掠过竹林的呜咽里,藏着木房与水泥路的寂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被连绵的群山圈成永恒的轮回。可这山坳里的水是甜的,顺着粗陶碗的纹路滑进喉咙,养我长大;这土坯房里的暖是真的,爸妈夜里掖被角的手带着柴火味,裹着沉甸甸的爱,让我在贫瘠里,从未缺过滚烫的亲情。
他们总把最好的留我,红薯窖最深处的白米、赶集时舍不得买的水果糖、冬天里那件缝了又缝的棉袄,全塞进我手里。可我知道,这些“最好”的背后,是他们为我治病磨破的鞋、熬红的眼、皱成沟壑的额头。想起那些年,他们抱着我在山路上踉跄的背影,眼泪就像山涧的泉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疼,疼他们背着我翻山越岭时渗出的汗,疼他们为了凑医药费在工地上被碎石划破的手,更疼自己是这一切苦难的源头。那一刻,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一定要走出大山,给他们一个安稳幸福的晚年,给这被苦难磨得发亮的人生,寻一条不一样的路。
我三个月大时,这场劫难就像山顶的滚石,猝不及防砸在了这个家头上。病床上的我瘦得只剩一层皮,哭声细弱得像蝉鸣,昂贵的医药费像座压顶的乌云,把原本安稳的日子撕得粉碎。爸妈天天以泪洗面,泪水砸在冰冷的床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东拼西凑的钱被攥得发潮,支撑着他们一次次往返于武潭、桃江、长沙的医院。那时交通闭塞,通讯不畅,去县城的路崎岖难行,坑洼里的泥水溅满裤腿,搭车更是难上加难——有时要在路边等上大半天,才能盼来一辆吱呀作响的拖拉机。可抢救室的灯光、冰冷的病床、护士手里晃动的吊瓶,是他们挽救我生命的最后防线。他们抱着襁褓中的我,看我额头上密密麻麻的针眼,看我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泪砸在我的襁褓上,烫得能灼穿布料。
每次护士拿着注射器走来,针尖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我就吓得“哇哇”大哭,小身子在爸妈肩头拼命躲闪,小手死死抓住他们的衣襟。他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喉咙像堵着棉花,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一遍遍地拍着我的背,声音哽咽:“崽崽不怕,爸妈在……”他们恨不得替我扛下所有痛苦,为了救我,早已把生死抛在脑后——在工地上被油桶砸伤腿,鲜血顺着裤管往下淌,他们咬着牙继续干活;给工地守夜时被汽油烫伤胳膊,水泡破了又结,他们只是用布条随便一缠。直到鲜血浸透衣物、剧痛钻心时,才猛然想起,这一切都是为了我。那份深入骨髓的痛,像山涧的冰棱,至今历历在目,可他们心中的弦始终紧绷着:救我的命,是他们这辈子最不能推脱的责任。
喂药更是一场硬仗。他们把药片敲碎,拌上仅有的一点白糖,泡在温水里,搅拌时手指都在发抖。可我一闻到药味就剧烈呕吐,胃里的东西全吐在他们身上,扭过头不肯看他们,小嘴巴闭得紧紧的。有时他们急得满头大汗,抱着我在屋里来回踱步,看着这个九死一生的儿子,眼眶红得像要滴血。“崽崽,吃了药就好了,就不疼了……”他们的声音带着哀求,连哄带骗地往我嘴里送,可药汁一沾到舌头,我就拼命挣扎。那些日子,他们常常在夜里偷偷抹泪,可天一亮,又强打精神,继续为我的药费奔波。日子就在这样的奔波与坚持里一天天过着,为了我能活下去,他们倾尽了所有力气,也守住了这大山里最坚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