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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68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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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的丽江,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却沉淀下另一种更为清晰的、属于等待的张力。距离十六号,只剩下不到一周的时间。玉龙雪山那座海拔4680米的石碑,像一个沉默的、却不断发出召唤的坐标,日夜悬在我意识的背景音里。
我知道,登顶的缆车票需要提前抢。在这个社交媒体无孔不入的时代,任何带有“限定”“仪式感”标签的事物,都会在特定时刻成为无数人指尖争夺的焦点。玉龙雪山从来不缺游客,更不缺怀揣着各种故事、渴望被山神“选中”或“治愈”的灵魂。八点整,官方平台放票。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与无数未知对手的赛跑,无关体力,只关乎那几秒钟内的网络、手速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
晚上七点五十分,我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间里。手机连接着速度最快的Wi-Fi,页面早已刷新停留在购票界面,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竟有些微的颤抖。窗外的古城灯火温柔,远处隐约有酒吧歌手的弹唱声飘来,但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我的全部心神,都凝结在了手机屏幕上那即将跳动的倒计时数字上。
阿牧今晚不知为何没跟着陈远,而是趴在我客栈房间门口的地板上,妞妞也来了,偶尔用鼻子顶一下门缝,发出细微的哼哼声,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陪我一起屏息等待。
七点五十九分。我做了个深呼吸,掌心有些出汗。
八点整。
指尖以最快的速度落下,点击,选择日期(1月16日),时间段(最早的上午场),提交订单……页面旋转着加载的小圆圈,那几秒钟的等待,被无限拉长,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然后——支付界面弹了出来!
成功了!
一股混杂着激动、释然和些许恍惚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我几乎是用颤抖的手完成了支付,直到看到订单确认的绿色对勾和电子票券的二维码清晰呈现,才终于敢大口喘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仿佛不是抢到了一张票,而是拿到了通往某个神圣审判或终极答案的许可证。
我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上木质的纹理,忽然很想和人分享这个消息。不是炫耀,而是一种……需要被见证的冲动。第一个跃入脑海的,竟是陈远。
我拿起手机,点开他的微信对话框。我们的聊天记录寥寥无几,大多是简短的时间确认,或者他发来一张阿牧的傻照。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终,只发过去一张订单截图,配了一句看似平静的话:
「抢到了。16号上午。」
没有多余的感叹号,没有询问他是否也打算去。像是一次简单的报备,也像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看这座于我意义非凡的山,在他那里,会得到怎样的回应。
发送成功后,我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等待回复时的焦虑。阿牧似乎感觉到我紧绷的弦松了,起身走过来,把大脑袋搁在我的膝盖上,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我揉着它厚实的皮毛,心里那阵因抢票成功而激起的波澜,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静的情绪:期待,忐忑,还有一丝独自面对旧日执念的孤勇。
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几乎是立刻翻过手机。
陈远的回复很简单,只有一个字:
「嗯。」
连个句号都没有。像石子投入深潭,连点像样的水花都看不见。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预料之中,我盯着那个“嗯”字看了几秒,扯了扯嘴角。也是,他早就看过无数次日照金山,雪山对他而言,或许早已失去了“神迹”的光环,只是日常风景的一部分。我的这份郑重其事,在他眼里,可能反而显得有些幼稚。
然而,就在这个“嗯”字之后大概半小时,我的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不是客栈老板娘那种有节奏的敲法,是很随意的、用指节叩两下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起身开门。
陈远斜倚在门外的走廊墙上,走廊昏黄的灯光给他镀上一层柔和的边。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牛皮纸袋,能闻到里面散发出的、新鲜烤制的黄油香气。
“路过,看到还没收摊。”他把纸袋递过来,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天气,“刚烤出来的鲜花饼,说是用了今年最后一批雪山玫瑰。”
我接过纸袋,温热的触感透过纸张传到手心。“谢谢。”我顿了顿,“你……没在店里?”
“阿牧跑你这儿了,我出来找狗。”
他瞥了一眼门内正摇着尾巴的阿牧,嘴角有极淡的笑意,“顺便。”
这个理由听起来天衣无缝,又处处透着刻意。他住的风止处离我的客栈隔着小半个古城,哪来的“路过”?
但我没有拆穿,只是侧身让了让:“要进来坐坐吗?”
他摇了摇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抢到票就好。16号……天气应该不错。”
“你看天气预报了?”我有些意外。
“在丽江待久了,看云比看天气预报准。”他随口道,站直了身体,“走了,早点休息。”
“陈远。”我叫住他。
他回头。
“……没什么。”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扬了扬手里的纸袋,“谢谢你的饼。”
他看了我两秒,那双总是盛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很轻的东西,快得抓不住。然后他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脚步声很轻,很快便听不见了。
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跳不知为何又有些加快。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薄荷与威士忌的气息。我打开纸袋,里面是两块烤得金黄酥脆、花瓣形状的鲜花饼,香气扑鼻。我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内馅的玫瑰酱甜而不腻,带着雪山玫瑰特有的清冽花香,外皮酥得掉渣。
一边吃着饼,一边再次点开手机,看着那张抢票成功的截图,心里那点因为他简短回复而起的微妙失落,似乎被这温热的饼驱散了不少。他来了,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了一个看似随意却带着温度的回应。
我并不知道,就在古城另一头,风止处酒吧二楼那间光线昏暗的起居室里,陈远也刚刚退出手机支付页面。
他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张几乎和我同一时间(八点零三分支付成功)购买成功的玉龙雪山索道票订单截图。
日期:1月16日。时间段:上午场。票数:一张。
他截了图,却没有发给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个绿色的“购票成功”标识。
窗外,丽江的夜色正浓,远处玉龙雪山庞大的轮廓在深蓝天幕下依稀可辨,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也像一个永恒的谜题。
他起身,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烟。烟雾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的目光越过古城层层叠叠的瓦顶,望向雪山的方向,眼神深邃,看不出具体的情绪。只有夹着烟的、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左手腕上那片已经洗过一次、颜色淡去许多、图案略显模糊的皮肤。
那里,曾经有一丛蓝色鸢尾,炽热地盛开过。
阿牧不知何时从温尔那里回来了,多半是因为妞妞睡了。
蹭到他的脚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他低头,用脚尖轻轻碰了碰阿牧,声音低得几乎融进夜色里:
“你说……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我多事?”
阿牧自然不会回答,只是用尾巴扫了扫地板。
陈远掐灭了烟,最后看了一眼手机上的购票信息,按熄了屏幕。房间重新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光,勾勒出他一个沉默的剪影。
玉龙雪山从来不缺游客。明天,后天,大后天……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会带着兴奋或虔诚涌向那里。
但在1月16号那个特定的上午,在4680米的高度,有两个原本各自行走、带着各自故事的人,他们的轨迹,注定会因为这场心照不宣的、分别进行的“争夺”,而发生一场无人预告的、也许是命运般的交汇。
而此刻,夜还深,雪山的轮廓静默如谜。所有的期待、忐忑、未言明的心事与即将揭晓的答案,都还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