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扶楹》浅春秋

2、第 2 章

　　这句惊世骇俗的绝望之言，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寒雾。
　　扶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脏似是被扎了一刀，瞬间抽紧。
　　她不可思议地梗直腰身，未接过他手中的匕首。
　　闻灼轻轻挑眉：“不敢？”
　　扶楹缓缓摇头，声音难以抑制地发颤：“落难之人的第一反应是求救，公子为何……要我杀了你？”
　　“我中了暗器与毒……动弹不得，横竖都是一死。”
　　闻灼重重阖上双眼，内心绝望而困顿。
　　“天下不知多少人想要取我性命……死在你手上，至少不会……遭到折辱虐待，还能早些解脱。”
　　扶楹一怔，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不禁低头仔细打量了下雪地上的男子。
　　他瞧着年纪大约弱冠有余，被冻得嘴唇青紫，脸色苍白。
　　细观那副容颜，只见鼻梁高挺，眉眼深邃，面部线条如同刀雕斧刻，在这霜雪暴烈侵袭中，俊朗依旧，颇有王孙贵族的英姿风范。
　　他宽厚的左肩上，深深插着两支袖箭，不少血液汩汩渗出，将衣袍的金纹刺绣染上一大片赭石般的殷红。
　　瞧着他华贵的衣着与佩刀制式，并不像是北狄之人……
　　“来吧……若你力气不足，解开我的衣服，这样顺畅一些……”
　　闻灼轻如游丝的平静话语，蓦地唤回她的思绪。
　　“如果——”
　　她不顾一切，飞快打断他的话，语气中染上了几分焦急：“如果我能救活你呢？”
　　闻灼良久未发一言。
　　他曾设想过无数种死法，选择了最痛快利落的方式。然而，她却为他开辟了一条自己从未奢求过的道路。
　　雪粒如冷冽的刀刃刮擦他的皮肤，凛冽呼啸的寒风裹挟着绝望，近乎将他吞噬。女子轻柔的三言两语，在他心底掀起巨大的波澜。
　　生的希冀，如同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驱散着笼罩着他的浓厚黑暗。
　　他的眸底，夹杂着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渴望。
　　慢毒扩散，伤口痛如刀绞，失血过度的眩晕再度席卷而来。
　　闻灼眼神开始溃散，意识逐渐恍惚。
　　扶楹觉察到他的异常，连忙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摇晃着他，却无法再令他思绪聚焦起来。
　　“公子？”
　　“公子……”
　　她急切的呼唤回荡在耳边，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
　　闻灼是被一阵剧痛唤醒的。
　　心口处传来一阵挑筋断骨的刺痛，令他有些难以忍受。
　　痛感之外，一块温凉的帕子轻轻拂过他的额头，将细密的冷汗拭去，让他感到片刻舒适。
　　闻灼蓦地睁开眼睛，目眦欲裂，带着与生俱来的强烈警觉。
　　他正躺在一张轻纱帐幔低垂的床榻上，上身衣物尽除，胸口处赫然插着六七根细长的银针。
　　那名林中偶遇的女子，正半跪在他身侧，为他轻柔地擦拭面庞。
　　她穿着素净的象牙色莲花纹长裙，盘高的发髻上簪着白色绢花，如同枝头清冷的初雪。
　　如此亭亭玉立的姑娘，却戴着一副古朴狰狞的傩神面具，将所有的柔美掩藏在青面獠牙之下。
　　这极致的反差令闻灼始料未及，心脏在胸膛上猛烈地撞击了下，呼吸皆为之一窒。
　　扶楹见他骤然转醒，不禁如释重负，傩面后的声音携着几分欣喜与释然：“公子醒了？”
　　下一刻，一只有力的宽大手掌牢牢攥住她的手腕，向前猛地一拽，带着不由分说的威势。
　　即便是从昏迷中稍稍清醒，那力道也异常迅疾，扶楹惊呼一声，猝不及防向前扑倒。
　　她右手慌乱向前撑去，无意按在他滚烫强健的胸膛上，才不至于跌在他身上，撞倒那片刚刚扎上的针灸。
　　“我当初……不是要你杀了我吗？”
　　闻灼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因激动和疼痛剧烈起伏，“你为何要救我？”
　　他声音低沉好听，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却仍有种逼人的锋锐。
　　“……”
　　扶楹一时讷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与质问惊住。
　　手腕被紧紧攥着，她抬头迎上他如刀锋般的目光，方才救活他的欣喜渐渐淡了去，清澈的眼眸染上些许怒意。
　　“杀你又有何难？”
　　她试图用力挣脱，却被他拉得更紧，“我至少知道千百种置你于死地的方法，只是不想让那片枯林中尸体再多一具罢了……”
　　扶楹毫不畏惧，犀利回绝：“你视自己性命如敝屣……却可曾想过，若你死了，那些还活在世上惦念你的亲人……将承受何等痛苦？”
　　说到后面，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知想起什么，眼中盈满悲痛的泪水，清冷的声线也染上哭腔。
　　按在他胸前那只纤细的手，指尖无意识蜷缩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永远无法触及的东西。
　　闻灼瞧着她素雅的衣衫与发髻间的白花，又嗅到屋内祭祀用的香烛气味，不由得心中一沉，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幽黑的瞳仁微微颤抖，看向她的目光不再凌厉，英俊无比的眉眼间，平添了几分动容与怜惜。
　　方才质问她，一半为试探她存的是真心还是假意，另一半，是因自己的命令被违抗，下意识激起的恼怒罢了。
　　可他那副恣意不羁的模样，却直直戳进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闻灼能深刻体会到她的丧亲之痛。
　　一想到记忆中那弥留之际的瘦削女子，颤颤巍巍握紧他的手，竭力唤他的时候，胸口便像是被巨石压住，痛楚得难以呼吸……
　　“我并非执意求死，也无意责难姑娘……只是一时失言，还请姑娘不要难过……”
　　如此谦卑诚恳的姿态，与平日里的冷酷恣睢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若是有他的属下在场，听到他向一小女子服软，定会难以置信地惊掉下巴。
　　扶楹听到闻灼充满歉意的话语，吸了吸鼻子，轻轻点头，方才那阵心如刀绞的悲痛逐渐平息。
　　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逐渐消散，一片针落可闻的寂静之中，唯有炉内银炭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与彼此嘈杂交织、略显急促的呼吸。
　　扶楹半身虚虚伏在闻灼身上，右手按着他健壮的左胸，看向他眸中带有明显的慌乱。
　　那层细腻皮肤下的肌肉贲张，心脏在有力地跳动，带着灼热的温度撞击她的掌心。
　　闻灼则呆呆瞧着那副近在眼前的狰狞傩面，鼻腔中充斥着她身上淡淡的苍兰幽香，甚至忘了松开她腕上的钳制。
　　脑中的一根弦不禁断裂，他竟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公子，你……”
　　扶楹带有一丝迟疑的声音，打破了这温暖之下的旖旎。
　　男子那副宽大掌心的炙热温度，透过她腕上薄薄的皮肤，径直冲着她的脸颊袭来。
　　“你先放开我……”
　　她的话语柔若羽毛，夹杂着些许难为情，如同风铃摇曳，清晰传入闻灼耳中。
　　“抱歉。”
　　闻灼眸色一凝，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紧握着她的手倏地松开。
　　扶楹如蒙大赦，爬起身来，将按在他胸前的手慌忙缩了回去。
　　她目光无意间扫过他精壮的腰腹线条。
　　他似乎多年征战沙场，身姿挺拔，腰细膀宽，浅古铜色的肌肤野性张扬，肌肉线条似精心雕琢一般刚劲有力，只是身上那纵横交错的疤痕有些触目惊心。
　　回想起方才紧密接触时的那股灼热温度，她只感觉一股血液直冲头顶，内心慌乱不已，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垂下眼睫，有些不敢直视着他。
　　“姑娘……”
　　闻灼再次开口，声音却比方才沙哑了许多，“为何……总戴着这傩神面具？”
　　他语气带有一丝谨慎与温和，生怕再度伤到她。
　　扶楹急忙敛去满心羞赧，强作镇定解释道：“民女患有面疾，容貌令人生畏，故日日佩戴傩面。”
　　其实，这只是她为不暴露真实身份与面目，随口胡诌的谎言。
　　闻灼却信以为真，看向扶楹的深邃眸中略过一丝惋惜。
　　即使遮掩着容貌，他也觉得对方是位国色天姿的美人，无法将她与相貌可怖之人联系在一起。
　　“公子，此乃民女云州城外私宅。你的佩刀，匕首与财物已妥善收好，只是衣袍肩部破损，我已吩咐人去城里买了新的。”
　　扶楹轻柔的话语似是春风，打消着他心中尚存的诸多疑虑。
　　从未想过自己竟有需要他人帮助的一天，闻灼有些过意不去：“如此便劳烦姑娘……”
　　“无妨，时候到了，我来为公子拔针。”
　　昨日将他带回来时，她已为他拔箭，清创，包扎疗伤。今早的针灸疗法，则用于疏通他体内淤积的毒血。
　　扶楹蹲在他身侧，嫩柳般纤细的手指轻轻按住他的心口，将那一根根银针旋转拔出。
　　他呼吸逐渐平稳，四肢有了些许力气，双唇也稍微恢复血色。
　　“本以为昨日必死无疑，却不想姑娘医术如此高明，着实令人惊叹。”
　　意识到是扶楹亲自为他疗伤，将一条性命从鬼门关险险捡了回来，他惊诧不已，毫不吝惜称赞道。
　　“我虽不才，今日姑娘救命之恩，日后定当厚报。”
　　扶楹有些承受不住如此赞誉，连连摇头，“公子谬赞，若说报恩，便有些折煞我了……”
　　此时，侍女扶桑端着汤药推门而入，绕过屏风来到床前，向二人分别俯身行礼。她长得清甜可爱，稚气未退，瞧着十二三的年纪。
　　“女郎，药煎好了。”
　　扶楹颔首，欲要接过汤药。
　　“砰砰砰——”
　　蓦地，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响起，在这间静谧的宅院内分外刺耳。
　　怎么回事？
　　扶楹黛眉微蹙，听来人如此暴力敲击大门，心底升起几分紧急而危险的讯号。
　　她命扶桑守好闻灼，起身绕过屏风，打开屋门向外望去。
　　碧落正守在大门前，透过门缝小心看去，“来者何人？”
　　大门外，数十名侍卫被坚执锐，牵马负手而立。
　　“我乃中郎将陈湜。”
　　为首的强壮军士面色黧黑，气势汹汹地秉明来意：“昨夜士兵来报，城外距女郎私宅不远处发生了一起惨烈厮杀，且有活口出逃，对方疑似大雍势力，故奉可汗之命，前来探望！”
　　这番铿锵有力的言语，透过大门，清晰传入扶楹耳中。
　　她面色一沉，指尖不禁扎入掌心的皮肤，利用刺痛感驱散着心中的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