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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日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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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命最初的记忆,是一片炫目的、非人的白。
那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寒冷,仿佛连空气都被抽走了情感,只剩下纯粹的无菌状态。我躺在一个坚硬的、似乎是金属的台子上,视野上方是网格状的天花板,嵌着发出那种严厉白光的灯管。周围有模糊的人影晃动,穿着白色的、宽大的袍子,脸上戴着反光的护目镜,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觉得他们是某种庞大而精密机器的一部分。
然后,我看到了父亲。他的脸出现在我的正上方,挡住了部分刺眼的光。他的眼神极其复杂,那里面有关切,有一种近乎痛苦的专注,还有一种我那时绝对无法理解的、深沉的忧虑。他的手指,带着橡胶手套特有的微凉和涩感,轻轻抚过我的额头。那触感很奇怪,更像是在确认一件极其珍贵又极其脆弱的物品。
“指标稳定……超出预期……”一个模糊而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父亲没有回应那个声音,他只是看着我,深深地看进我的眼睛深处。然后,他用极低的声音,几乎只是唇语,对我说了一句:“记住,江辰,无论发生什么,你只是你自己。”
这句话像一枚生涩的种子,落在了我混沌初开的意识里,当时完全不懂其含义,只是那语气里的郑重,让它莫名地刻在了记忆的最底层。紧接着,一阵无法抗拒的困意袭来,那片严厉的白光和父亲复杂的眼神,一同沉入了黑暗。
……
“哥!你快点儿!动画片要开始啦!”
妹妹江月的声音像清脆的铃铛,瞬间击碎了我脑海中那片遥远而模糊的白色残影。我晃了晃脑袋,把那些莫名其妙的画面甩开。什么实验室,什么白光,肯定是昨晚那个奇怪的梦留下的后遗症。
现实是四年级漫长学期的结束,是无比珍贵、长达两个月的暑假!阳光透过老式铝合金窗框,在铺着淡黄色塑料桌布的茶几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窗外传来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一切都散发着独属于暑假的、懒洋洋的自由气息。
“来了来了!别催!”我趿拉着塑料凉鞋,从铺着竹席的沙发上跳起来,冲向那台厚重的旧电视机。我熟练地调到少儿频道,里面正在播放着动画片的重播,虽然看过很多遍,但我和妹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我们的家,在北方这座叫“滨河”的小城里。城市不大,离边境线还有些距离。父亲在市里的生物技术研究所工作,母亲是市第二中学的老师。在所有人眼里,包括我们自己,我和妹妹江月,就是最普通不过的两个孩子。我十岁,调皮好动,江月八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爱哭也爱笑。我们也会为了最后一块雪糕争得面红耳赤,也会因为不想睡午觉而被妈妈强行按在床上。我们的生活轨迹,与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个同龄孩子并无不同。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直觉,那大概来自于父亲。他的工作似乎很忙,有时会很晚回家,身上偶尔会带着一种……消毒水似的、冷冷的气味,和我梦中那片白色的空间隐隐相似。他书房的柜子深处,锁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箱子,从不让我们碰。有一次我好奇地问起,他只是温和地摸摸我的头,说那是工作用的重要资料,眼神却下意识地避开了我。那种细微的回避,让我觉得那箱子里藏着的,不只是“资料”那么简单。
但这些模糊的感觉,很快就会被日常的琐碎冲淡。暑假在无忧无虑中铺展开来。我和江月成了楼下小花园的常客,在生了锈的健身器材上爬上爬下,在沙坑里用树枝和瓶盖建造“城堡”。家里的旧电脑,是我们另一大乐趣所在,爸爸严格控制使用时间,我们会抢着玩那些简单的游戏,大呼小叫。晚上,一家人围坐在客厅的地板上,铺着凉席,看着电视里的连续剧重播,一边啃着西瓜,一边闲聊。电风扇在角落里“呼呼”地转着头,送出不算很凉快但足以搅动空气的风。
那些日子,空气里弥漫着西瓜的清甜、花露水的味道,以及属于家庭的、安稳的暖意。然而,变化的迹象最初是从电视新闻里开始的。往常晚饭时间,新闻里播报的国际新闻,我和妹妹是从不关心的。但渐渐地,连我们都感觉到气氛不一样了。新闻里出现那个北方邻国的次数越来越多,主播的语气也越来越严肃。屏幕下方滚动的字幕,开始频繁出现“强烈抗议”、“严正警告”、“边境局势”等字眼。
父亲看新闻时,眉头会不自觉地锁紧。他拿着遥控器的手,指节会微微用力。有一次,新闻里播放了一段边境地区部队调动的模糊画面,虽然很快就被切掉了,但父亲立刻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关上了门。我隔着玻璃,看到他背对着客厅,拿着那个老式的翻盖手机,低声而快速地说着什么,脸上的表情是紧绷的。
妈妈也变得有些心神不宁。她去超市采购的次数变多了,而且开始有意无意地多买一些米、面、罐头和瓶装水,塞在厨房的储物柜里。有一次,我听到她在卧室里小声对爸爸说:“远平,我心里慌得很……要不要……我们带孩子们先去南边亲戚家待段时间?”
爸爸沉默了一下,回答的声音很低沉:“别怕,还没到那一步。我们……我们不能自乱阵脚。相信我,我有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妈妈追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爸爸没有多说,但他的手臂环住了妈妈的肩膀,那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安抚。
街上的气氛也在微妙地变化。平时下棋、打牌、闲聊的人群,话题也开始围绕着北方那个强大的邻国。人们的脸上少了些往日的闲适,多了几分揣测和不安。小卖部的老板抱怨说,方便面和矿泉水走得特别快。
但这些紧张,对于我和江月来说,依然隔着一层。战争这个概念,在我们脑海里,更多地来源于电影和游戏,是轰鸣的爆炸、激烈的枪战。我们无法把它与现实生活,与滨河市这个平静的、弥漫着夏日气息的小城真正联系起来。
直到那个下午。
那是八月一个寻常的下午,天气闷热,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不透亮的颜色。我和江月,还有邻居家几个孩子,正在小区后面的废弃铁路边捉蚂蚱。
突然,一种极其尖锐、凄厉,从未听过的声音,划破了沉闷的空气,猛地刺入了我们的耳膜。
是防空警报!
那声音像一头无形的巨兽,从城市的四面八方同时蹿起,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脏骤停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我们几个孩子都愣住了,站在原地,茫然四顾。街上的行人停下了脚步,车辆也放缓了速度,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大概也就过了十几秒,从极远的、大概是城市西北方向,传来了沉闷的、如同滚雷一般的巨响。
“轰——隆隆——”
声音并不算特别震耳欲聋,隔着很远的距离,但那种纯粹的、毁灭性的力量感,却清晰地传递过来。脚下的大地,传来极其轻微的震动。
几秒钟后,又是几声类似的闷响,从不同的方向传来。
“爆炸!是爆炸!”一个年纪大点的男孩率先反应过来,脸色煞白地尖叫起来。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尖叫声、哭喊声、汽车慌乱的鸣笛声混杂在一起。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奔逃。
“哥!哥!”江月吓得小脸惨白,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我也吓坏了,心脏“咚咚咚”地狂跳,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那遥远的爆炸声,像一把重锤,敲碎了我习以为常的、安稳的世界。
“回家!快回家!”我猛地反应过来,拉起妹妹冰凉的小手,朝着家的方向拼命跑去。铁路边的碎石和杂草绊得我们踉踉跄跄,但我们不敢停下。防空警报还在不知疲倦地嘶鸣。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回小区,单元楼下聚集了不少惊魂未定的邻居,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是导弹!肯定是北边打过来的!”
“不是说离边境还远吗?怎么打到我们这儿来了?”
“完了完了,寒霜联邦(虚构国名,无任何含义)真打过来了!”
我和妹妹挤过人群,冲上三楼。家门开着,妈妈正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焦急地向外张望。看到我们,她一把将我们搂进怀里,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没事了,没事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反复说着,声音带着哽咽。
家里,电视还开着,但屏幕上已经是一片雪花,发出“滋滋”的噪音。收音机里,一个男声用急促而严肃的语调重复播放着:“……遭遇远程精确打击,请市民保持镇静,尽量寻找坚固掩体躲避,不要慌乱外出,听从官方后续指引……苍岚共和国(虚构国名)有能力击退一切来犯之敌”
爸爸不在家。
“爸爸呢?”我急急地问。
“他……他单位有紧急事情,刚才警报一响就出去了。”妈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他让我们在家等他,他很快回来。”
等待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窗外的警报声终于停了,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更加沉重。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爆炸声,每一次都让我们的心随之揪紧。天空阴沉得可怕。
江月蜷缩在妈妈怀里,小声地啜泣着。我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攥着膝盖,脑子里一片混乱。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钥匙开门的声音。
爸爸回来了。
他的样子把我们吓了一跳。头发凌乱,额头上带着汗珠,灰色的短袖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沾着灰尘。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血丝,但那之中有一种异常坚定的、甚至是狠厉的光芒,是我从未见过的。
他没有多余的话,径直走进卧室,开始飞快地收拾东西。妈妈跟了进去,带着哭音问:“远平,到底怎么样了?我们怎么办?”
爸爸的声音低沉而迅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情况很糟,对方动用了战术导弹,破坏了城外的能源设施和交通枢纽。这只是开始,滨河不再安全了。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往南走。”
他拿出两个看起来就很结实的、半旧的黑色双肩背包,开始往里面塞东西。不是寻常的衣物,而是一些我从未见过的物品:几个厚厚的、用油布包裹着的笔记本;几个小巧的、不知装着什么的金属盒子;几瓶没有标签的药瓶;还有一个小型的指南针和一张折叠起来的、材质特殊的厚地图。
然后,他看向我和妹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江辰,月月,听我说。我们现在要出一趟远门,可能会很辛苦,但你们必须勇敢,必须听话。去,换上你们最结实的运动鞋和长衣长裤,只带一两件贴身的换洗衣服,其他的,什么都不准带!”
他的命令清晰而急促,没有给我们任何提问或撒娇的余地。我和江月被这种气氛震慑住了,乖乖地点头,跑回自己的房间。
我手忙脚乱地换上牛仔裤和运动鞋,从抽屉里拿了两件T恤塞进一个小包里。最重要的东西?我环顾房间,目光扫过书架上的科普书,桌子上的玩具车……但我还是放弃了它们。
江月哭哭啼啼,舍不得她的娃娃。
“快快快!”爸爸再次催促。我们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茶几上还放着没吃完的半包饼干,电视遥控器随意地扔在沙发上,一切仿佛都和平时一样,但又完全不同了。
楼下,停着我们家那辆银灰色的旧轿车。爸爸迅速打开后备箱,把行李塞进去,那个银色的箱子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最里面,用其他东西挡住。
“上车!”父亲拉开车门。
妈妈坐进了副驾驶,我和江月爬进后座。老旧轿车的引擎发出一阵熟悉的轰鸣,颤抖着被点燃。爸爸挂上档,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驶出了小区。
街道上比刚才稍微有序了一些,但依然混乱。许多车辆都亮着灯,朝着城外方向缓慢移动,形成了一条绝望而拥挤的车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糊和硝烟混合的、陌生而刺鼻的味道。远处,城市西北方的天空,被一种不祥的橘红色光芒映亮了一片。
我们的车汇入了这股南逃的洪流。爸爸紧握着方向盘,眼神锐利地注视着前方和周围。车载收音机里,那个男声还在重复着安抚和指引的话语,但在现实的一片混乱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霓虹灯不再闪烁,红绿灯大多失灵,只有车灯和远处那片诡异的火光,照亮着人们仓皇的脸庞。
滨河市,我的家乡,在夏日一个沉闷的下午,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在我十岁的生命里,轰然崩塌。
旧轿车跟随着车流,艰难地向前挪动。我知道,我们的逃亡,才刚刚开始。关于那片记忆深处的冰冷白光,关于父亲沉重的银色箱子,所有被刻意隐藏的异常,都如同水下的冰山,因为这场战争的撞击,正缓缓浮出水面。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