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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泪别码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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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滚动的声音,像是碾在每个人的神经上。离开滨河市已经两天,我们这辆饱经风霜的家用轿车,混在望不到头的南下车流里,像一条濒死的鱼,在干涸的河床上艰难蠕动。
速度慢得令人心焦。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在原地怠速,发动机发出疲惫的呜咽,油耗表指针一点点往下掉。爸爸紧抿着嘴,眼神像鹰一样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后视镜,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妈妈坐在副驾驶,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抓着车门上的扶手,指节泛白,另一只手则不时回头,确认我和妹妹还好好地坐在后座。
“小辰,月月,饿不饿?喝点水。”她的声音带着刻意装出的轻松,但尾音里的颤抖出卖了她。
我和江月并排坐着,怀里抱着我们的小背包。我的包里是两件换洗衣服,妹妹的也是,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朵小野花。除此之外,我们几乎什么都没带出来。那个充满西瓜清甜和花露水气味的家,已经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了。
车窗外,是不断重复的、令人麻木的景象:拥堵的车流,尘土飞扬的路边,偶尔能看到抛锚的车辆,车主站在车旁,脸上是同样的茫然与焦虑。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尘土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发酵后的酸涩气息。广播时断时续,信号杂音很大,偶尔能捕捉到零星的官方通报,都是些“阻滞敌军攻势”、“转移安置”之类模糊的字眼,听得人心头更加沉重。
晚上,我们不敢进城,爸爸把车开下主路,在一片小树林旁的空地停下。周围已经停了不少同样南下的车辆,人们沉默地在车边活动,生火做饭的很少,大多只是啃些干粮。夜幕降临,没有灯火,只有零星几支手电筒的光柱划破黑暗,更显得四野苍茫,危机四伏。我和妹妹蜷缩在后座,盖着妈妈从后备箱翻出来的旧毯子,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远处天际线,偶尔会闪过几下不正常的亮光,伴随着隐约的闷响,那不是雷声。每次亮光闪过,妈妈都会把我们搂得更紧一些,爸爸则会立刻坐直身体,警惕地望向那个方向。
第三天下午,情况似乎变得更加糟糕。车流彻底停滞不前了,前方传来消息,说是通往南方最重要的一条通道——跨越苍江的大桥,遭到了袭击。
“袭击?严重吗?”妈妈的声音带着恐慌。
爸爸下车去前面打听情况,过了很久才回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桥体受损,结构不稳定了。官方正在组织评估,但通行能力……恐怕基本丧失了。就算还能走,也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时候。”
“那怎么办?”妈妈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绕路吗?听说其他几条路也……”
爸爸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处那条像灰色缎带一样横亘在大地上的苍江。“绕路太远,而且情况不明。我们……弃车。”
“弃车?”我和妈妈都愣住了。
“对,弃车。去下游的渡口,坐船过江。过了江,对岸有个火车站,我们坐火车南下。”爸爸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是目前最快,也可能是唯一的选择了。”弃车。这两个字像石头一样砸在我心上。这辆车虽然旧,但它承载着我们无数个周末去公园的记忆,承载着爸爸接送我上下学的时光,它是我们家的一部分。但现在,我们必须抛弃它了。
没有太多时间伤感。爸爸和妈妈开始迅速行动。他们把后备箱里最重要的东西拿出来——那个沉重的银色金属箱子,爸爸几乎从不离身;两个装满食物和水的背包;还有他和妈妈随身的行李。其他的,被褥、一些不紧要的杂物,甚至妈妈心爱的几本书,都被无奈地留在了车里。
爸爸最后看了一眼那辆银灰色的轿车,眼神复杂,然后猛地关上车门,锁死。“走!”
我们一家四口,背着行囊,离开了停滞的车流,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向着据说在下游几公里外的渡口走去。阳光炙烤着大地,没走多久,我们全身就都被汗水湿透了。妹妹年纪小,体力不支,走一段就要爸爸背一会儿。路两边是同样徒步南下的行人,拖家带口,步履蹒跚,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惫与惶恐。沉默的队伍像一条绝望的河流,向着未知的方向流淌。
越靠近渡口,人越多,嘈杂声也越来越大。当那个破旧的、用水泥和木头搭建的码头终于出现在眼前时,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人。密密麻麻的人。简直像整个滨河市的人都涌到了这里。码头上,堤岸边,甚至附近的田野里,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哭喊声、叫骂声、孩子的啼哭声、维持秩序人员嘶哑的喇叭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洪流。江面上,只有几艘看起来又旧又小的轮渡,在两岸之间缓慢地往返,每一次靠岸,都引发一阵疯狂的拥挤。
“跟紧我!千万不能松手!”爸爸回头,对我们厉声喝道,他的声音在喧嚣中几乎被淹没。他一手紧紧拉住我,妈妈则死死攥住妹妹的手。我们像四片被卷入激流的叶子,身不由己地被人潮推搡着,向着登船的方向移动。挤。前所未有的挤。前后左右都是人,汗味、尘土味、各种身体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闷热得让人窒息。我被夹在中间,感觉肋骨都要被挤断了,脚几乎沾不到地。爸爸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箍着我的手腕,生疼,但我知道绝不能放开。妹妹的哭声在旁边响起,但立刻就被更大的噪音吞没。
我们拼尽全力,试图靠近那艘刚刚靠岸、正在下客的轮渡。但人太多了,我们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人体组成的墙,根本无法前进。眼看着船上的人下完,等待上船的人群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向前涌去,我们却被更汹涌的人浪推得向后退了好几步。
“上不去!这班根本上不去!”妈妈绝望地喊着,头发散乱,脸色煞白。
爸爸看着那艘迅速被填满、几乎要超载的轮渡,又看了看眼前绝望混乱的人群,眼神剧烈地挣扎着。他低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被妈妈护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然后和妈妈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快,十岁的我无法完全读懂,但那决绝的意味,让我心脏猛地一缩。
“小辰,月月,听我说!”爸爸蹲下身,几乎是吼着对我们说,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这样挤下去,我们一家谁都走不了!你们先走!”
他不由分说地开始行动。他把背上那个装着食物和水的沉重背包卸下来,不由分说地套在我的背上,带子勒得我肩膀生疼。妈妈也流着泪,把她那个稍小的背包紧紧绑在妹妹小小的背上。
“爸……妈……”我预感到什么,恐慌像冰冷的爪子攫住了我的喉咙。
“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扔掉!”爸爸指着我们怀里除了背包之外的东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手里一直攥着的一个路上捡的、觉得好玩的小木棍掉在了地上,瞬间被无数只脚踩碎。妹妹也哭着,她手里拿着的从路摘的小红花被挤到了地上。花朵很快被踩地四零八碎。
“不!不要!”妹妹尖叫着。“听话!”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她用力亲了亲妹妹的脸颊。
然后,爸爸和妈妈做出了让我终生难忘的举动。他们利用下一波人潮向前涌的间隙,用尽全身力气,像托举什么珍宝一样,把我先是推上了摇晃的跳板,紧接着又把尖叫着的妹妹塞到了我怀里。
“江辰!你是哥哥!照顾好妹妹!”爸爸的声音穿透所有的嘈杂,像烙印一样刻进我的脑海,“在对岸下船!乖乖等着!我们坐下一班船就过去!一定等着我们!”
“爸爸!妈妈!”我回头,只看到他们被人潮挤得不断后退的身影,他们奋力地向前伸着手,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绝望、期望和无限眷恋的表情。
我还想说什么,但身后巨大的力量推着我,不由自主地向前。我死死拉住妹妹的手,踉跄着,被人流裹挟着,挤进了这艘散发着机油和汗臭味的、拥挤不堪的轮渡。
船,在混乱的哭喊和叫骂声中,缓缓离开了码头。
我紧紧抱着妹妹,挤在船舷边,努力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父母的身影。码头上依旧是黑压压的一片,无数张茫然惶恐的脸,我拼命地看,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两张我最熟悉、最依赖的面孔。距离越来越远,码头渐渐变小,只剩下嘈杂的噪音还在江面上飘荡。
妹妹在我怀里瑟瑟发抖,小声地啜泣着:“哥哥,爸爸妈妈……下一班船就来吗?”“嗯,就来,就来……”我机械地回答着,眼睛死死盯着对岸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
时间,在江风的吹拂和发动机的轰鸣中,变得异常缓慢。大概过了十五分钟,也许更久,我们的船行到了江心。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不同于轮船汽笛的凄厉呼啸声,从高空传来!
我下意识地抬头,只看到几个小黑点,以惊人的速度从云层中俯冲而下,目标正是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码头!
下一秒——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猛然响起!即使隔着宽阔的江面,那声音也震得人耳膜欲裂!码头方向,瞬间腾起巨大的、夹杂着黑烟和火焰的橘红色火球!爆炸接二连三,整个码头连同那片堤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捏碎!木头、水泥块、还有……还有一些看不清的碎片,被抛向空中,又像雨点般落下。
江面被冲击波掀起巨大的波浪,我们的船剧烈地摇晃起来,船上爆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喊和尖叫。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已经化为火海和废墟的码头,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刚才那片挤满了成千上万鲜活生命的码头,那个爸爸妈妈站着的地方……在短短几秒钟内,变成了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爸爸——妈妈——!”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我耳边炸开。
而我,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像苍江的江水一样,瞬间将我彻底淹没。世界,在我十岁的这一年,伴随着那冲天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彻底碎裂了。
船,依旧在向着对岸行驶。背后是燃烧的故乡和……可能已经不复存在的父母。
对岸,等待着我们的,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