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序兰亭》张棠莹

24、二十四 黄青蓝

　　“听你的好朋友说过，你来过很多次禾密。”宿兰亭坐在烤肉前，夹起刚烤好的一块肉放在秦再序面前的盘子里。
　　两个人对着小木屋一层客厅最大的落地窗烤肉，雪花在眼前飘落，禾密的冬天是七点半的傍晚，夜幕降下在眼前，宿兰亭和秦再序比肩而坐。
　　秦再序沾了沾辣椒粉，转头看宿兰亭，“年见君吗？这是我第七次来禾密。”
　　“你很喜欢这里吗？”宿兰亭看她看着自己，担心自己又会被盯得脸红，于是低头继续烤肉，“尝尝看我烤的肉，火候是不是控制得很好？”
　　肥肉的部分已经被火炙得焦香，瘦的地方也没有那么柴。秦再序送入口感受着宿兰亭的手艺，她点点头。
　　“禾密有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这件事，宿兰亭知道。他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对秦再序这样重要？
　　宿兰亭静静地烤着架上的肉，又往上面撒了一些孜然，等着秦再序愿不愿意告诉他这个人。
　　回答比宿兰亭预期的要快，秦再序喝了一口可乐，告诉宿兰亭她和这位重要之人的往事：“她是我上大学时遇见的人，志愿社团的社员之一。栾京大学医学系临床骨科学专业研究生黄青蓝。”
　　“你和她是很好的朋友吗？”
　　秦再序点点头，“我并不是一直喜欢摄影，刚上大学的时候，我突然就觉得自己每天拍拍风景是一件很没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放下了相机，那段时间我一直也没有再发现我自己有什么除了摄影之外感兴趣的事情。是她带着我参加了很多不一样的活动，她带我看到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也鼓励我尝试了许多我没有做过的事。摄影是记录，她说记录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记录自己，记录别人，都很重要。所以我慢慢又拿起相机，记录起很多过去我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风景是记录，过程是感受。
　　因为栾京大学离家很近，秦再序也没有选择在校住宿，于是身边也没有什么亲近的同学。黄青蓝遇见秦再序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刚上大学的孩子，对于很多事情似乎都提不起兴趣。
　　秦再序只是为了学分，随意加了一个志愿社团，于是遇见了黄青蓝。黄青蓝和秦再序一起参加了栾京大学组织的一项下乡志愿服务活动，黄青蓝举着手机拍下了很多照片。简单的血压测量、身高体重测量、血糖检验，就是这个南方小山村的留守老人们一年一次的重要体检项目。义务教育造福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这个山村的孩子们都出了大山，坐在明净的教室里上课。唯有腿脚不便的老人们，世世代代留在了这里。
　　见黄青蓝举着手机在拍照，一位穿着蓝色衬衫的跛脚老爷爷小心地问黄青蓝能不能帮他拍一张照片，留作遗照。屏幕崭新的智能手机出现在黄青蓝面前，黄青蓝手上拿着的第五代同款手机，竟也不比这把第三代的手机来得崭新。他的子女，很爱他；而他，也很爱他的子女。
　　于是黄青蓝，为那个老爷爷留下了后来子孙来看望他时，裱在墙上的遗照。
　　他们很淳朴善良，青山绿水滋养着这个山村的特性——纯真德良。
　　志愿社团将会在这座小山村待上一周，一周的时间全部都陪在老人们身边。黄青蓝会拍照的消息传到其他老人耳中，于是纷纷来找黄青蓝帮忙拍照。
　　但有些人的手机，是已经被现代几乎完全淘汰的诺基亚。黄青蓝束手无策时，秦再序出现了。秦再序并没有带相机来，黄青蓝陪着她去了百公里外的市中心买了一台小微单。
　　黄青蓝坐在洗照片的店里，看照片的光线和角度都选得特别合适，她问秦再序：“这么会拍照，怎么平时没见你拍拍这里的山山水水，下次再来可就不是这样的风景了哦。”
　　“没事，眼睛看过和照片拍下来的没有区别。”秦再序淡淡地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会没有区别呢？没有区别的话，相机才应该是时代淘汰的东西。”黄青蓝趴在桌子上，“你知道你拍的这些照片，是做什么用的吗？”
　　“什么？”
　　“遗照。”
　　一百二十三张照片，都会是遗照。生死是一个敏感的话题，秦再序觉得这不适合作为话题，于是她沉默没有接话。
　　黄青蓝摊开已经洗好的照片，对着秦再序说：“人这一生，唯一没有区别的东西就是生死。这些爷爷奶奶不会再走出这片青山，他们觉得自己是在外拼搏的子女的麻烦，所以就连拍一张遗照，都不会麻烦自己的子女。”
　　见秦再序没有说话，黄青蓝继续讲：“遗照，传递天人永隔之间的想念。它和烧成烬的那些不一样，它将永远留存。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后，还有人可以通过这张照片怀念他，纪念他，或者缓解分离的痛苦。”
　　抽出一张坐在青山前的老人端坐在夕阳下的照片，黄青蓝在秦再序眼前摆了摆这张照片，“你看，斜阳落青山，这张照片不止有老人，还有他迟暮的隐喻。你把这张照片拍出了特别棒的感觉，以后刘爷爷的儿孙回来看他的时候，就会一直记得刘爷爷坐在夕阳下笑得这样开心。他的家人们会因为这张照片上的笑容减轻自己因为生活所迫不能常伴膝下的愧疚，刘爷爷会因为拍出这样一张帅照而开心地请你去他家吃饭。”
　　“真的会这样？”秦再序沉思许久，看着黄青蓝问。
　　“那你试试看吧，我们走吧，回去把照片送给爷爷奶奶们。记得拿底片。”黄青蓝将照片一把收起来，在桌面上磕磕整齐，装进秦再序的书包里。
　　结果是刘爷爷硬留两个人吃了一段饭。
　　夜空如此澄澈，映在山下的潭水中，星星在这片澄澈中闪烁。黄青蓝和秦再序坐在这汪泉水边上的石头上，两个人中间是一袋刘爷爷塞给两人的橘子。
　　望着夜空，秦再序想着黄青蓝今天说的话。
　　“你是不是不喜欢拍照？”黄青蓝忍不住想问秦再序拍得这么好，却老是一个人坐在一边发呆的原因。
　　“很喜欢，只是不觉得我拍的照片有什么意思。”
　　“你参加过什么摄影大赛吗？”
　　“参加过。”
　　黄青蓝读研之前，已经在栾京市医院工作，那时还有一年就要从栾京大学毕业的黄青蓝无疑有着比秦再序更加广阔的见解和社会经验。她略略发觉身边这个小姑娘找不到自己在摄影中的价值，喜欢相机玩转在手上的感觉，却不知道这对于她而言到底存在什么意义。
　　“你写日记吗？”黄青蓝拿起橘子，剥开橘子时喷溅的汁液在潭水倒影出的路灯光亮中像烟花绽放。
　　“不写。”秦再序也拿起一个橘子剥开。
　　“我写日记，写写简单的日记是我平时睡前的习惯。我有时候会翻看我以前写下的字，文字穿透时间的力量是有区别的。我的文笔并不能让我在翻看自己的过往时，能够完全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是怎样的心境。后来我爸送了我一台相机，我闲着无聊的时候会拿出来拍几张照片。那台相机会在洗出来的照片右下角标注具体的时间，我每洗一次照片，都会很神奇地想起拍下那张照片的时候自己的心情。”黄青蓝说得口干，掰了两块橘子送进嘴里，“后来我从科学的角度知道了，因为右脑的图像记忆能力。也在那之后，我开始喜欢拍拍这个，拍拍那个，再把这些照片和我的日记放在一起。”
　　“这样，你就能想起来自己当时的心情了吗？”
　　“当然，回忆自己走过的路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会原谅自己做过的错事，会因为干了一件令人脚趾扣地的事而起感受十分尴尬，为自己得到的成就而自豪。”
　　剥下来的橘子皮，秦再序学着黄青蓝的样子扔进了路边的树下。
　　摄影转达实时记忆的真实画面，完善着脑海中因为年月久远可能已经变得不清晰的空间细节。秦再序似乎从黄青蓝的话里，慢慢感受出了一点自己的镜头指向。
　　后来的黄青蓝常常带着秦再序参加大大小小的活动，秦再序差点积灰的几台设备逐渐占据秦再序生活的主体。因为秦再序小姨单丛是杂志社主编，因此秦再序也有机会能够在人像上轻松地开始积累学习经验。
　　故事在这里慢慢淡了。宿兰亭从秦再序的眼里看到了遗憾，以及……怒气。
　　秦再序低头一看，面前的盘子里已经堆出了小肉山。
　　“你怎么不吃？”秦再序看宿兰亭的嘴角没有一点吃过烤肉的痕迹。
　　因为他很想了解这个对于秦再序而言很重要的人，宿兰亭不想因为吃东西的咀嚼会短暂屏蔽外界语音，从而错过秦再序讲的任何一个字。
　　“哦……我吃了，我现在吃。”宿兰亭夹起一块牛肉。
　　往事依靠秦再序的镜头，连帧成幕。
　　“大二开学，我拿着自己刚刚拿下的一个摄影奖去找她庆祝。但她在栾京租的房子，已经没有人了。”
　　秦再序拨通黄青蓝的手机，忙音嘟嘟地一遍又一遍响起，她站在门口不知道黄青蓝去了哪里。走回家里的路上，秦再序手里拿着刚刚获奖的作品，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全都撩到耳后。她在脑海中回想黄青蓝的话。
　　——去禾密啊，那里需要骨科大夫。
　　黄青蓝离开得悄无声息，秦再序并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大三那年，课业减半，她熟悉了快要两年的驾驶技术，终于可以支持她在广阔的禾密开车寻找黄青蓝。
　　秦再序想问问黄青蓝这是为什么，更想知道黄青蓝过得如何。
　　这段路，秦再序走过了六次，时间过了三年。秦再序见过了禾密的四季，拍下了在索尼摄影大赛上的得奖作品，也认识了很多人，可唯独不见黄青蓝。
　　人的缘分，怎么能够说尽就尽。
　　幅员阔土，疆域通辽，秦再序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
　　“你都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吗？”宿兰亭眼里有着浅浅翻涌的泪意，但那不是泪，是心疼。
　　禾密的路很长，还有许多戈壁滩上的路，这些路都是秦再序自己一个人走的吗？
　　“当然啊，开车在禾密的路上很舒服的，可以看路上各种各样的风景。有时候还能有一些惊奇的际遇，比如我上次来的时候，也就是在元拢遇见你的那一次。我就在路上遇到了一直不肯离开的羊群，后来羊主人带着牧羊犬才总算赶走了这些小羊们。还有……”
　　宿兰亭手上的动作完全静止，他看得出来秦再序溢出言外的欣喜，却总是感觉心尖隐隐泛疼。
　　从黄青蓝的话题走出来之后，宿兰亭明显感受到秦再序没有那么难过。可当秦再序兴致勃勃地讲完自己在禾密的惊喜际遇后，她便又想到了自己数次远赴禾密的原因。
　　于秦再序而言，黄青蓝对她的影响大过了她以往所有的老师。黄青蓝在她的成长中，为秦再序在塑造自身人生价值上有着超乎想象的作用，甚至让秦再序觉得自己最终能够走到今天，其中很大原因是在黄青蓝和她相伴的那一年里，共她领悟的这个世界的魅力，人性的魅力，品格的魅力。
　　宿兰亭听出来了。
　　黄青蓝悄无声息的离开，成了秦再序心里的念想。
　　“所以你后来又连着拿下了哈苏和其他的摄影奖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风格，你在自己的世界里回应了黄青蓝对你的影响。”宿兰亭将秦再序盘子里已经凉了的肉夹到架子上烤热，又给秦再序烤新的肉。
　　“你知道我的另一个名字？”秦再序立刻反应过来她的这些获奖作品都不是用秦再序这个名字，宿兰亭怎么会知道。
　　“Hemi？”
　　秦再序在国外用名，是为了参加一些大赛。这个名字远比秦再序这个名字在国外来得更加知名，秦再序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自己的这个名字。秦再序为了方便自己的工作，在国内一直使用秦再序这个名字作为自己的作品作者名，至于所有在国外拥有奖项的作品，都以Hemi这个名字在后。但这并不是什么很难以发现的秘密，大赛需要验证身份信息，至于有人愿意花费时间去了解，也会发现这件事。
　　“年见君告诉你的？”只有年见君和她的爸爸妈妈知道自己的这个名字，秦再序以为这是年见君告诉宿兰亭的。
　　“海厦见到你之后，我看了很多你之前拍过的照片。后来在首页给我推荐了几张获得了国际摄影大奖的作品，我看到了《长雪连城》这幅作品，觉得很像你的拍摄风格，于是我就查了查。”宿兰亭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