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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书 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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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徐徐驶入王府,厢内一道沉郁鼻息,渐次清浅绵长,融于杳杳夜色。
沈玉饶醒来已是次日辰时,她从塌上弹坐起,胸腔起伏难平,双目涣散片时,慢慢聚起清明。
她摸向空一半的床褥,残温早便散尽。
周识弋上朝未归,她将自己关于房内,一大张宣纸铺满案面,上面遵循时间顺序详尽列举她搜刮记忆想到的所有事。
“方言欢”,她用朱砂墨重重圈起。
就是她,在阿兄凯旋归京的庆功大宴上陷害阿兄、举发父亲,最后同周识弋一起阻我于城门外的也是她。
沈玉饶思索半晌,依稀记里,这人突兀奔来,当自己的面跳入荷池,周识弋随即像鬼一样窜出来将人捞上岸……
周识弋青石板稳稳立于青石板上,侧身半揽半扶着落水女子。
“沈玉饶。你平日里嚣张跋扈、无理取闹也就罢了,如今走到害人的地步。沈玉饶,我竟从未真正认识过你。”
沈玉饶无措地愣在原地,丈夫无端的斥责灌入耳中,委屈涌上眼眶染红了双眸,“我没有!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还在狡辩,本王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他的话音没有起伏,生硬得发冷。
“相伴十余载,竟换不来殿下一句信任。”沈玉饶扶着石案的手离开,一寸寸挺起脊梁站稳,紧颦的眉头舒展,与其坦然对视,全无刚才泫然欲泣的模样。
“殿下说亲眼所见,身旁可有其他证人?妾身担心殿下暗有眼疾,所见不得真。”
“满口胡言乱语。本王就当没有你这个王妃。”
沈玉饶目光僵直,看着眼前让她感到陌生的人,“你要同我和离?”
“不,本王,要休妻。”周识弋从袖中掏出写满墨迹的纸张伸至她眼前,停留片刻,松手任其飘坠在地。
沈玉饶视线随之落下,头不曾底下半分,素白纸面上开头醒目的“休书”二字刺得她不得不撇开眼,嘴角勾起凄然的笑,藏于眼下的一滴泪从眼角逃出。
话既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此二人分明早已背着自己暗度陈仓,现下演这出戏不过是逼自己让位。
她俯身将纸捡起,不漏一丝难堪,平静地望向他们,盯着周识弋从始至终毫无波动的双眼。
“周识弋,你若移情他人,大可同我直说,不必特地排这一出戏来羞辱我。我沈玉饶拿得起,放得下,是你不识好歹,配不上我。”
休书被她撕得粉碎,尽数撒入池中,她走回亭中央,石案之上夏悠然已铺好空白的宣纸。
休书
沈玉饶嫁与周识弋为妻,其遇事不辨是非,终日流连外室,耽于荒淫,不顾妻室颜面,夫妻情分耗竭殆尽。
今决意休之,自此夫妻名分断,嫁妆自携,此后婚嫁各凭心意,两不相干。
立休书人:沈玉饶
葵丑年乙丑月十二日
不似往常秀丽的字迹,一笔一划透出锋利,不过须臾,便已落笔成书。
沈玉饶挥起纸拍到他脸上,“你听着,今日不是你周识弋休妻,而是我沈玉饶休夫,是我不要你了。”
那日的争吵犹在耳畔,她后来方知当年林中落荒而逃的背影是方言欢,状告阿耶之时她自证身份的玉佩和周识弋遇险丢失的玉佩确为一块。
沈府沦陷,被安上欺君之名,阿耶因擅杀之罪下狱,最终命丧断头台。
沈玉饶单手托着腮垂眸注视着桌案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长舒一口气。
是我软弱、贪心,抢占他人功德多年,没成想最后祸及家人,化作压垮沈家的其中一根稻草,真是作茧自缚。
不过她究竟是何时入府?沈玉饶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对此无半点印象。
托腮的掌攥成拳,脑门自暴自弃地磕上去,她想撬开这颗不争气的脑袋看看,怎能这般愚蠢,府里多个活人能无知无觉,作为王妃简直是败中典范。
指尖伸进额角发间,沈玉饶闭眼一味地揉捏已经发红的额头。
“王妃!”
沈玉饶很快在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中不得不抬起头,“何事?”
“王妃,是沈将军来信!”
“阿兄!”沈玉饶猛地起身,顾不上打翻的杯盏,跌撞至门边。
阳光跟随。夏悠然挤进大开的门,刺得沈玉饶眼里泛起湿意。
她压下颤动双手接过信件,题签处潇洒几笔——“玉儿亲启”。
“是阿兄!”剧烈跳动的心脏震得她全身发麻,手上打着细颤小心展开书信。
小妹妆次:
边风卷沙,念及长安此时该是桂子飘香,梧桐叶落。得闻小妹新婚、生辰将近,双喜临门,兄心甚慰。
儿时你追我学写“兵”字,总爱摆弄我腰间箭囊。今托人捎去两物:赤金石榴簪为贺礼,愿你与齐王琴瑟和鸣;金桂承安镯为生辰礼,圆你儿时兵戈梦,护你岁岁无忧虞。
边事冗繁,常盼长安信。待来岁春和,或可归京共饮。愿小妹生辰喜乐,经年无忧。秋寒添衣,莫教风寒侵体。
兄字
葵丑年秋
沈玉饶晃了神,眼前的素面藤纸浮现斑斑血迹,苍劲有力的字迹飘于纸上沾染了孱弱。
“吾妹亲启”——几个字在发皱的信封上透出丝丝血气,随着沈玉饶撕开缄封,一块儿金牌掉下,重得叫她险些脱手。
“此金牌可护你平安离开
活下去”
墨痕轻浅断续,寥寥几笔已昭示出主人的力不从心,沈玉饶似被抽去所有力气,两侧的夏悠然和夏子由眼疾手快地扶住人才没让她倒下。
阿兄……她双手死死握紧一信一物贴于胸口,强忍着眼泪望向近前之人,恳切地躬身行了一礼。
“多谢程将军相助,程将军可知兄长现今如何?”
程立安顿了一下开口道:“暂无性命之忧。”
沈玉饶没有错过他迟疑时飘忽的目光,勉强牵起嘴角,吞下不能流出的泪水,“若此便好。”
她侧目缓缓看过身旁二人,向前一步避开他们搀扶的手,不见丝毫犹豫地膝弯一沉直直跪下。
三人见此俱是一震。
“玉饶有一事相求,恳请将军留下夏家兄妹……”
“娘子。”“娘子!”
沈玉饶抬手制止兄妹俩上前。
“多人行动难免显眼,如若被抓只有死路一条,官兵多冲我一人而来,他们能留于将军府上或可活命,人命关天,求将军成全。”
话出口她暗自捏了把汗,这位相府公子跟她并无过多交际,倒是与她的侍卫——子由经常“偶遇”,只得寄希望于往日的些许薄情。
死马当活马医,她想她不得不赌一次,自己断不能再连累他们。沈玉饶伏地重重一磕,“求将军成全!”抬头时额前通红一片。
程立安被这番阵仗钉在原地,托付给自己信封时的灰白身影犹在眼前。
他倒是了解你。程立安心里嘀咕一句,回过神扶起跪在地上的人。
“沈娘子快请起,程某固不敢当,实不相瞒在下正有此意。我并非什么大善人,这是我救人的交换条件,要了你手下二人。”
沈玉饶微怔一瞬,“多谢!”深深行下福礼,起身依旧垂着眸子,“子由、悠然,自此刻你们即是程府人,今后侍候好程将军。”
“娘子……”“娘子不要悠然了吗?”二人双双跪下。
“听话。”沈玉饶克制自己不去看,“等我回来。”拽回被夏悠然扯住的裙角沉步离去。
思忆往昔,当日心绪犹余,沈玉饶借着信纸挡住脸,拭去眼中湿意。
鼻间纸墨香萦绕,乾坤未启,尚无定数。沈玉饶眺望院中的桂影婆娑,心下再不能平——诚我沈家愧对于民,自愿束身归罪,如是他人诬良为盗,定当寻证辩驳,绝不让真相蒙尘。
“玉饶。”
她微微侧目,敛去眼底的千思万绪,“殿下。”
“玉饶对我好生疏远啊。”周识弋既著常服,快步至沈玉饶跟前,“休息得如何?可还不适?我请了徐太医来看诊。”
“已不是孩童,规矩应懂的。”沈玉饶定住脚,迎上合宜的笑容,“昨日睡得不错,劳殿下挂怀,殿下莫不是忘记我曾是医官,无事的。”
“我晓得,但我亦闻之医者不自医。”周识弋牵起沈玉饶泛凉的双手,“宣她进来?”
“嗯。”
“家中来信?”周识弋卸却斗篷,披及她身。
“是阿兄,遣人送来贺礼。”沈玉饶拢了拢,斗篷下捻着纸边的指尖不自觉收紧,“悠然,收起来。子由,齐王散朝归府快去泡壶热茶。”回身挽上周识弋的胳膊,“殿下可要用膳?”
“不忙。”周识弋携人入内,“今日是你生辰,我命人在同福居定下雅间,知你喜其芦菔炖羊,午膳去那儿吃,我准备了贺生礼。”
马车行出王府,沈玉饶裹紧身上的披袄。
“很冷吗?”周识弋的手背贴上沈玉饶的脸颊。
沈玉饶本能地后撤,被周识弋搂在肩膀手牢牢困其怀中。
“……有点。”
“太医方才看诊,说你阳虚内寒,心神不温,断不可再受风寒。”周识弋边说边从座位板下取出一件厚厚的裘衣替她盖上。
“谢……谢识弋哥哥。”宽大的裘衣整个罩住沈玉饶,她不动声色地向左挪动几下。
与他独处,不好生分,易让他起疑。沈玉饶攥紧衣边,脑海里天人交战。
他现下并未同方言欢相遇,对我情意且存,何不趁此坦白幼年救主一事兴许能减轻一点罪责,至少不累及他人。
沈玉饶收回周识弋身上的视线,兀自闭目假寐,手指陷在衣上狐毛缠缠绕绕。
老天啊,因果报应皆由我一人承担,请放过无辜之人罢。
“吁——”
“玉饶?”周识弋拂开沈玉饶额前垂落的碎发露出被睡意熏红的脸,枕在他肩膀上的脑袋蓦地一沉。
沈玉饶惊坐起来,梦中急促的呼吸未平。
周识弋被推得偏过身去,看清沈玉饶眼中不假掩饰的抗拒,手臂僵在半空中,被她周身竖起的戒备刺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