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青梅(3) ...
-
阿不思在这儿,很难说他是断定伊莎贝尔藏在里面所以故意等她出来,还是认为她出了门所以等她回家。不管怎样,这女孩儿心中叫苦不迭,足足缓了十几秒,才开口道:
“我没有躲你。”她尽力笑得自然,只希望自己的表情能让对方忽略她僵硬的身体。
但他不吃这套:“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伊莎贝尔的目光一直落在脚边的地板上,被点破,才转上眼光,望进那双掺了冰的眼睛,迅速低头——听是听不出来变化、他的语气和往常一样温和,可,脸却是阴沉沉的。她这时候有些害怕,怕他接下来会戳穿她、他太聪明了,而她什么话也接不上。
“伊莎,你不舒服吗?流这么多汗。”阿不思逼近她。
“我没事,就是天太热,”伊莎贝尔退后一步,“你怎么戴着围巾?”
他站定:“这得怪你。”
怪我?伊莎贝尔微微睁大眼睛。
“下面全是你的吻痕,”他说着,解开一圈围巾,“想看看吗?”
伊莎贝尔红着脸挥手:“不、不用了。”
如果可以,她这辈子再也不想主动提起或被动提起那件事情。
于是阿不思笑着系好围巾:“我没在你身上留下痕迹吧?”
他绝对是故意的!伊莎贝尔要是露出任何羞怯的意思就是正中对方下怀,只得咬牙说:“没有。”可心脏又砰砰砰地晃动,搅得她不得安宁。更糟糕的是,阿不思伸手碰到了她的脖子。伊莎贝尔活像只猫、全身的猫毛在一瞬间直竖,应激般连连撤步,背后是墙壁——无处可逃了。
阿不思的肩膀上多了只手抵着他,不让他往前走。
“别过来,”女孩儿可怜巴巴地说,“热。”
她是真怕他不听自己的话。
这只手的力量根本算不了什么障碍,只要阿不思想,随时能将伊莎贝尔整个人藏到自己的影子下方。不过他还是好脾气地停住,与她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只想检查一下,”阿不思掀起她脖子边的头发,“别动。”
伊莎贝尔再三强调:“真的没有,什么痕迹也没有。”
就算有,早被头发和衣服捂得严严实实,谁都看不见。
伊莎贝尔撇过头不和他对视,但那目光强烈得她能感觉到每一寸皮肤在因他的审视而发抖。她仿佛又回到那个蒸腾着热浪的上午,全身都软成太阳底下被晒烂了的水蜜桃。现在、她肯定阿不思就是存心招惹她,不由得催促:“好了吗?”
“差一点儿。”他垂着眼拨弄她的头发,看不出心情好坏、像个谜团。
可他竟然把手伸向她衬衣最上面那颗扣子!伊莎贝尔猛地按住那只手,心脏几乎跳出胸腔,直问:“做什么?”
他盯着她,反问:“我能做什么?”
伊莎贝尔哑口无言。
除了所谓的检查,阿不思还能做什么?她把他想成什么人了?伊莎贝尔不敢看他,悻悻地松开手。她想,他非得亲自确认一遍才能安心,不然总担心别人无意间看见什么产生误会,才由着他解开那颗扣子的。
女孩儿的胸膛白得干净。
阿不思扫了一眼:“的确没有。”
连一片粉红色的雪花都看不见,仿佛压根儿没下过雪。
伊莎贝尔小声地:“早告诉你——”
话未说完,她压着嗓子极其惊异地尖叫一声。
阿不思咬住了她的脖子,那张清秀的脸蛋随即扭曲起来。
她推不开他,只能说:“阿不思,停下。”
他咬完就放开她,看见那道咬痕,说:“现在有了。”语调听着轻快。
伊莎贝尔一把拍掉对方要帮她系扣子的手。
“别生气,伊莎,”阿不思说,“记得吗,你那天也咬了我一口,所以我还你一口。”
伊莎贝尔勉强笑了一下:“好吧……我得走了。”
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同他进行无谓的纠缠。
但阿不思像一面墙堵住她的去处。
“你想回避什么?那天——”
“阿不思,我们可以说些其他的。”
“不可以,”他追问,“如果我不像这样态度强硬,你是不是准备一直回避下去,除非我彻底忘记?你知道、那天你一定听见了吧——我喜欢你。现在,我没有生病,也没有开玩笑,我清醒得很。伊莎贝尔,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哦、最糟糕的状况还是发生了,伊莎贝尔大脑一片空白。
“不、抬起头,看着我,”阿不思轻轻捧起她的脸,“你不能总是躲着我、不见我。我需要一个答案、哪个答案我都接受。伊莎贝尔·卡特,告诉我、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愿意,或者不愿意。”
——不愿意。
梅林啊,她怎么可能说得出口!伊莎贝尔对上那双眼睛,才看清里面交织着怎样浓稠的情绪,简直要翻涌而出。其中的期待与希冀太过沉重,她无力承受。她的答案一定会让他难过,而她不忍伤了他的心。
她接下来该说什么?伊莎贝尔想到跟阿不思解释自己是受了宁芙影响才做出那些荒唐举动,叫他别放在心上,但、怎么想他都不可能不放在心上吧。
尤其是,眼下已经没人在意缘由、至少阿不思不在意缘由。事情既定发生了,他也表白心迹了,谁还在意她一开始为什么吻他?她的回应才是最重要的。
更何况,把过错全甩到宁芙身上——如果不是被她迷惑,我绝不会吻你,不也是变相拒绝吗?伊莎贝尔自然不愿说这个,似乎是没有办法了。
“如果你再沉默的话,我就要吻你了。”
“不行,我……”见他真的凑近,伊莎贝尔着急又无助。紧接着,眼前出现一个人影,她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大喊:“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等了她许久不见人影,才来家里找她,结果撞上这么一出。从他的视角出发,伊莎贝尔就像只孱弱的羊被人整个圈入怀中,反抗都反抗不了,脸还是红的。他第一次见她露出那种表情,也不知道那人对她做了什么,愣着定在原地没敢动。他不禁想,我是不是打扰他们了?应该是的吧。
“阿不思,我还有事,得——”
“抱歉,”阿不思困着她,转头说:“我们的事情还没商量完。”
后半句是跟亚历克斯说的。
伊莎贝尔在心底不断祈求这位天降救兵能用正当借口带走她,毕竟他们提前约好了!可她的愿望马上落空,亚历克斯不是阿不福思,他不以搞砸别人的事情为乐趣,美德驱使他说:“伊莎,我到外面等你。”
这男孩儿前脚刚离开,阿不思便问:“亚历克斯?”
伊莎贝尔闷闷不乐:“我的朋友。”
“又一个‘好朋友’,”他又问,“你们约好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伊莎贝尔学着他的语气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气你的。”阿不思握住她的手,“好伊莎,别生气。”
“我没生气。”伊莎贝尔并不回握他,只是说:“他已经等了我至少五十分钟了。”
阿不思的决心不被动摇:“你得给我一个答案,不然他只好继续等着。”
伊莎贝尔有理由相信他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我心里很乱,阿不思,给我点时间考虑,好吗?”
阿不思摇头:“那样你会整整考虑五年、十年也给不出结果。”
“不,”伊莎贝尔握紧他的手,“我保证、在你离开之前,我会找你谈谈的。”
他没有说话,也不见任何迟疑,似乎是认定了今天必须做个了结。
这女孩儿狠下心来:“阿不思,低头。”
“什么?”
“低头。”
在他照做的时候,伊莎贝尔吻住他。这是个规规矩矩的吻、尽管这样形容有些奇怪,总之两瓣嘴唇大概贴紧五秒钟便分开了。但阿不思还是吓得心神一晃,无论伊莎贝尔吻过他多少次,他每次都像个初次接吻的毛头小子。她轻易达成目的,软着语气恳求他:
“我保证会告诉你的,放我走吧。”
“我知道,”他实在受不住,“我知道了……一会儿记得来吃午餐。”
这才是他今天来的主要任务啊,千万别忘了她最爱的红烩牛肉!
这场戏剧终以伊莎贝尔的胜利落幕。她成功拖延了一段时间,心情却依旧紧绷。实际上、这样做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给阿不思一个缓冲机会。
话迟早得说开,这女孩儿也早就想清楚不和他在一起,只是、打算等到他能接受拒绝的那天再说。伊莎贝尔只希望这一天快点来临,毕竟没人可以永远毫无愧疚地选择回避。
生活不像小说,小说尚有逻辑可循,而生活往往不讲逻辑。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许昨日的恋人转眼翻了脸,也许昔日的友人瞬间断了联系。
朋友们,不要多想、本篇作者实在是无话可说,才选用这一老套的开场白。他可以向你我保证,本章所呈现的情节绝非漫无边际,一切展开都基于可以自洽的内在逻辑。
让我们长话短说。
伊莎贝尔和亚历克斯学习了约一个半小时,收到个遗憾消息。男孩儿东家那位怀孕的女儿历经疼痛诞下一子,身体也恢复得七七八八,这负责任的老父亲便迫不及待地要回来照顾他的羊。这意味着、等不到戈德里克山谷身披雪袍,亚历克斯就要随祖父离开了。
美好的时间总是短暂,分别终将到来。亚历克斯说会经常寄信过来,这话使伊莎贝尔好受许多。她完全可以为自己骄傲,毕竟他的书写技巧全都是她教的。
这是位十足的好老师,耐心且富于同理心,就算去霍格沃茨任职也不为过。当然啦,那儿的小巫师们不需要学习基础拼写,幸好我们的卡特小姐在魔法史学方面略懂皮毛,她值得获得一份令人尊敬的工作,不是吗?
上午很快过去。
坎德拉夫人一开门,先与卡特夫人拥抱。
“亲爱的,希望你做了足够多的饭菜欢迎我们到来!好啦、开个玩笑,最近在菜园里忙来忙去,原谅我顾不上打扮自己。给你带了美味甜点,请不要介怀。”
“哦——难怪见不着你,我们一起喝下午茶好像是上个月的事情了?”
卡特夫人走进来:“人嘛、忙起来就忘了时间。说真的、反正你整天待在家,不如和我去地里走动走动,种点玫瑰当消遣也是好的,总不能老围着孩子们团团转。”
“也可以种鸢尾,”伊莎贝尔补充,“安娜一定会喜欢。”
小姑娘搀住她的胳膊:“还有郁金香、你最爱的郁金香。”
虽然阿莉安娜较于哥哥姐姐们仍是个小姑娘,但她个子窜高、面色红润,和印象中那个脸色苍白、骨瘦如柴的妹妹对不上号,阿不福思到家后险些认不出她。大家都为她的健康感到高兴,不过没人知道背后的真正原因。
午餐时的氛围比伊莎贝尔想象中轻松太多,可能是那个主动的吻讨好了阿不思·邓布利多。他答应留给她的考虑时间无异于救命良药,在此期间,她要暂时丢弃大脑去废墟上跳舞,只要沉月未沉、拂晓未晓,一切仍然停滞,危险也不复存在。哦、她是如此贪恋这虚假的平静,趁心死之前拼命喘气,好像即将被拒绝的人是她而不是阿不思。
“伊莎,怎么不吃牛肉?”坎德拉夫人担心地问,“是不是我煮老了?”
女孩儿连忙咽下沙拉:“不是、您做得还是很好吃。”然后把肉送进嘴里。其实她已经吃了很多肉,也是刚刚才换成沙拉,这位夫人却怕她吃不好似的,甚至不准阿不福思的魔爪伸向剩下几块肉。
她皱眉:“阿不,这块是伊莎的。”
男孩儿随机应变,改偷袭另外一块肉。
“这是你妹妹的。”
阿莉安娜故意作对般地,从他眼底下取走肉,咬下一口说真好吃。
阿不福思嫌弃她:“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说完,面朝右手边的邻座,拖长了音:“伊莎——”女孩儿会意,把盘子推给他:“我没碰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阿不福思嘿嘿一笑,正要下手,一张碟子飞到他眼前,不容分说地落下。
他一脸难以置信,惊掉下巴,手里的刀叉微微晃动。
“不客气。”对面的阿不思提前说。
“你怎么做到的?你的魔杖呢?”
“是无声咒?”卡特夫人竖起手虚掩张开的嘴巴,“年轻有为啊。”
“您谬赞了。我目前只是会施展基础咒语而已。”
阿不福思听不下去,转移话题:“谁要吃你的东西?拿回去。”
“没人动过这块肉。你要是不乐意,可以原封不动地倒回锅里。”
“阿不思都没怎么动叉子,”伊莎贝尔对阿不福思说,“还是吃我的吧。”
这男孩儿纠结几秒,冷哼一声,最终取走哥哥的碟子。他三两下切好肉,又将碟子递给她,说:“算咯,反正我也没那么想吃。倒是你,多吃点,瞧你瘦得跟骨头似的!”
嗯?怎么两盘都到她这儿了?
伊莎贝尔推让:“还是你吃,吃饱了好长个儿。”
“你说话怎么像我妈妈,”阿不福思说,“那我要吃你的。”
最终两人交叉互换,一人解决一盘。
卡特夫人的表情很有趣,她想起女儿先前说过的话。
坎德拉夫人则笑得欣慰:“我们的阿不现在会心疼女孩子了。”
“什么呀,”阿不福思说,“我不是一直都很心疼她吗?”
阿莉安娜控诉:“妈妈乱讲。阿不昨天还说自己跟球队里的学姐吵过架呢。他才不会心疼女孩子,他只心疼伊莎姐姐这一个女孩子。”
“安娜、喝汤的时候少说话,小心烫。”阿不思说:“妈妈,或许您的用词不太准确,不是‘心疼’,而是‘关心’、这样描述更合适。”
“有什么不一样?”阿不福思轻嗤,“咬文嚼字。”
伊莎贝尔打圆场:“好啦、文字不重要,毕竟我们已经知晓彼此心意。”
“光是知晓怎么行,”阿不思意有所指,“是不是还得有所回应呢?”
伊莎贝尔笑得毫无底气:“会有的。”至少不是现在。
“难怪伊莎想嫁给你……”卡特夫人说话了、像是感慨。
“妈妈!”下文没出现就被打断,伊莎贝尔红着脸:“您别说奇怪的话。”
“啊?”阿不福思坐得近、全听清楚了。
他放下刀叉,来了精神,对着她大声问:“你说你想嫁给谁?”
一时间、在场的几双眼睛无一例外放在她身上。
“我谁都不嫁。”女孩儿说。
如果她是个蜗牛,准把自己藏进壳里。
“你那天可不是这么说的,今天怎么还害羞了?”
啊、其实伊莎贝尔不是害羞,纯粹是害怕。
天知道阿不思听了她更想嫁给阿不福思的话后会怎么想。
“你到底说了什么?”阿不福思坚持不懈地问她。
“没说什么、那些话不能当真。”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伊莎贝尔叹口气:“我说、我想嫁给一个有责任心的人。”
好吧、没滋没味的万能回答。
而卡特夫人扔下枚重磅诈弹:“而且是你们家的某个人。”
这话一出,阿莉安娜最先欢呼:“举行婚礼的时候我要当花童!”
“哦、亲爱的,那时你恐怕过了当花童的年纪,”坎德拉夫人打趣,“但是可以当伴娘。”
然后是阿不福思后知后觉地:“那你……岂不是要改叫伊莎贝尔·邓布利多了?”他傻傻地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说了句:“挺好听。”又机械地嚼起肉,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不思没说话,但伊莎贝尔想忽视都忽视不了他的目光,简直是黏在她身上——梅林啊,这女孩儿扶额。她为什么要带妈妈一起来?她明知道她嘴巴碎又喜欢看热闹而且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但话说回来,谁能想到他们会说起这个?天有不测风云也不过如此吧。
坎德拉夫人却突地想起今早的事情、想起阿不思身上的吻痕。她这才回过神来,埋怨自己怎么这样粗心大意。难道他的吻痕只能是霍格沃茨里某个学生留下的,就不能是一直近在眼前的伊莎贝尔留下的?再往深处想,那么多年的感情,两个孩子在一起仿佛是理所应当。可、阿不思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个好消息?要知道、哪怕伊莎贝尔不想和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人结婚,她也恨不得把她绑进邓布利多家的大门!除非是——
猫叫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对不起,”阿莉安娜站起来,“我忘记喂小伊莎了。”
黑色猫儿一跃上桌,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之情。
“我来。”伊莎贝尔抱起猫儿,趁机撤退:“安娜,你吃饭就好。”
阿不思也站起来:“我帮你。”
“不用了。”她不想跟他单独接触。
“没关系——”
坎德拉夫人说:“伊莎、让他去吧。”
她猜测两位年轻人应该是处于只差临门一脚的状态。为让这好姑娘成为自家真正意义上的成员,坎德拉夫人决心撮合他们。她想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伊莎贝尔这样好的儿媳妇,恰好两人彼此又有情谊,她不能更赞成他们的婚事了、如果有机会的话。
两个人穿过走廊,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直到进入阿莉安娜的房间、那儿放着小伊莎的食物,阿不思才开口:“我——”
“很抱歉,我不想回答那个问题。”伊莎贝尔抢先一步说。
“好吧,”阿不思说,“阿不福思还是孩子脾气、可能很多年后也不会改变。你不能总为了包容他而委屈自己,我认为你们并不合适。”他这个哥哥无疑是生动例证。
伊莎贝尔蹲着抚摸猫头,说:“由衷感谢您的建议,先生。”
阿不思从后方倚着墙壁看她:“所以……你想嫁的人不是阿不福思,对吧?”
伊莎贝尔不说话了,这女孩儿守口如瓶。
“我真后悔被你用一个吻就收买了。”阿不思说。
幸好他和她一样有足够多的耐心,并且、心中充满希望。
距离秋天还有约五天的某个清晨,细雨沙沙地响,山谷中薄雾四溢,恍如仙境。伊莎贝尔终于收到精装书、这姗姗来迟的圣诞礼物。她思来想去,拜托亚历克斯将书交给阿不思,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大门不出。结果东西被退回来了。
“他不喜欢?”伊莎贝尔心想不可能。
亚历克斯摇摇头:“我说不准。他只看了一眼包装盒,连丝带也不拆。”
“好吧,”女孩儿说,“能麻烦你再去一趟吗?”
她又附赠一封手写信,信里写着希望他喜欢这份礼物。
雨下大了。
亚历克斯顶着一头湿发回来,甩了甩脑袋、甩去雨滴。
他掏出捂在衣服里面的、干燥的东西:“他不要。”
“快擦擦,”伊莎贝尔递给他毛巾,接过书和信,“他没说什么?”
“他说……”亚历克斯皱起眉毛努力回想,结果是,“其实也没说什么。”
伊莎贝尔点点头,心下了然。
亚历克斯送的、他不要,这是等着她自己送上门呢。
现在可以说起拒绝的事情吗?
再等几天,伊莎贝尔想。
所以她又接连等了几天,大雨也连绵不断地下了几天。那本书跟祸害似的留在她手里,送也不是,扔也不是,看着就发愁。她每天都盼望雨快些停、快些停,因为连成线的雨滴代替了太阳,她心底空落落的,仿佛身体也被热气发酵成衰草、腐烂入泥。泥巴散发出清甜的气息,不知道是吃了多少落叶和昆虫的尸体。
雨停那天,室外不像想象中那般凉爽,比平日更加闷热,蝉声喧闹、吵得人心烦。如果这天气能象征心理状态,伊莎贝尔认为是时候做个了断了。她前去与阿不思见面,丝毫不亚于奔赴战场。她走上阁楼,像个逐渐充满气的气球,即将爆炸——
砰的一声被针戳烂,泄气了。
他不在那儿。
于是她又敲响房子的门。
给她开门的是阿莉安娜。
“伊莎!”她欢快地叫她,“阿不和妈妈出门了,但你可以找我玩儿。”
“抱歉,还是等下次……”伊莎贝尔问,“阿不思在吗?”
“啊、哥哥,他在房间呢。我能和你们一起聊天吗?”
对上那双天真的眼睛,伊莎贝尔面露难色。
小姑娘想了想,说:“我懂了,你们有秘密,不能让我知道。那你之后记得找我玩儿哦。”
“一定。”伊莎贝尔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走向阿不思的房间。
敲门前,她先做了几次深呼吸。
足以见得,这位拒绝人的女孩儿比被拒绝的人还要紧张。
笃笃两声。
没人开门。
奇怪。
伊莎贝尔又敲了几下:“阿不思?”提高声音,“阿不思——”
她听见他惊醒般地啊了一声,而后是节奏凌乱的脚步声。
门开了,男孩儿无精打采的。
“来了,”他声音沙哑,半眯着眼睛,卡住了,“呃……”
“我不能这么见你。稍等一下,我得……嗯……”他突然想不起如何表达这句话,整个顿住。其实他的本意是:我头发很乱,衣服皱巴巴的,得去盥洗室打理一番。
伊莎贝尔头一次觉得他傻:“你刚睡醒吗?”
“嗯。”难怪他说话听起来像得了重感冒。
紧接着,他终于想起来下半句,说:“我得去趟盥洗室。”
阿不思回来时简直变了个人,伊莎贝尔不禁有点儿惋惜。
她觉得那个迷迷糊糊的男孩儿很可爱。
“我熬夜看了肖恩·奥斯本先生的新作,六点钟又准时醒了。吃完早餐躺在床上,本来想继续看,没想到看着看着睡着了。”阿不思自嘲地笑了笑,发现伊莎贝尔站在门外不动,便问:“你不准备进去吗?”
“我就来送个东西。这是去年的圣诞礼物,抱歉让你久等了。”
阿不思装得像刚知道似的,满脸惊讶:“谢谢你,伊莎。”
但他不接书,而是盯着她。
伊莎贝尔正想不通,他说:“阿不福思看见了准会无理取闹,我们必须进去说。”
“事实上——”女孩儿想说他出门了,却被扣住十指往房间里带,再回神,身后的门已经被轻轻合上。阿不思走到她面前,说:“请问,我该以什么立场收下这份礼物?”
“什么?”
“以朋友的立场,还是以男朋友的立场?”
“……”
“我已经遵守诺言等了二十三天,”阿不思说,“伊莎,千万别和我说你只是来送礼物。虽然这么说很无礼,但我最想要的礼物是你的答复。”
“阿不思,我……”伊莎贝尔到喉咙口的话又被咽回去了。
——我只想做你的好朋友,就几个字,很难吗?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呢!她不甘心地闭上眼睛,在一片漆黑中埋怨自己,究竟要纠结到几月几日才算完?
如今没了雨声做点缀,室内安静得可怕。
阿不思所展现出的耐心也安静得可怕,他什么都不说。
他将伊莎贝尔的每个表情和每个小动作尽收眼底,仿佛能看见她毛线团般复杂交错的内心世界。她睁开眼睛时,首先对上他深邃的目光,更是无话可说。四目相对,一时无话,但焦急的只有她一个人。阿不思甚至踱步到窗边,抬头观察起玻璃上半圆的雨珠——是有些故意成分在的,他想让她体会下自己前几天的心情,那恨不得睁开眼就跑去她家堵人的迫切。
看雨珠也没意思。他又转头,将对面的人裹进目光之中,感到呼吸抑制不住地发烫。他不敢告诉她自己曾经做过一个多么肮脏的梦,梦里她是女主角、叫起来却像唱歌。
第一个吻是钥匙、开启潘多拉的魔盒。白天他还是那个人们所熟知的理智到无懈可击的阿不思·邓布利多,等到夜晚便在无法触碰的虚妄中寻找慰藉,在意识边界游走,发泄因克制反而倍长的渴望,醒来时又为这胆大妄为的冒犯一次又一次地忏悔罪过。
有些不可言说的东西生根发芽,他偶尔会绝望地想,自己的纯洁情感已被献祭,他不再是一张白得刺眼的纸了。喜欢她与想要占有她这件事并不冲突,但这个观点对于一无所知的少年来说过于残忍、过于割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放弃自私而阴暗的想法、他谴责自己。
维持高尚的代价是虐待本我,午夜梦回还要反刍自己犯下的错。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换成另外一个人,他才不关心过程如何,他所理解的爱就是抢夺、就是逼迫,握在手心便是好的。他不要什么心甘情愿,只求精神满足——压制她,欺辱她,然后吻她流下的眼泪、还笑着问她为什么哭?如果是这样,猜猜看、伊莎贝尔最后会变成谁的?
道德感太高的人很难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要是这话过于绝对,就改成他们必须得付出加倍的泪水才行。
“阿不思,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伊莎贝尔说。
初听是没有感觉的,好像被刀刺中,疼痛延迟一阵儿才传递给神经。
他反应了足足十秒钟才理解这话的含义。
怎么会收到这样的回答?
“我不明白,伊莎,”他无法相信,“那个吻……”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还是说、你只是和我开玩笑?”
——可他当真了。
如果她不喜欢他,又为什么先吻了他?
这说不通、没理由会这样。
“那是因为,”伊莎贝尔也显得慌乱,“我本来想和你解释,但……”她的手指绞紧裙子一角,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我受魔法影响才吻了你,如果和你解释就等同于拒绝。阿不思,我无意欺骗你——”
“为什么不早说?”
戏剧性的一幕使得阿不思兀自笑了一声。
“你让我白白等了二十三天,充满希望的二十三天!如果你早些告诉我、早和我说你根本不想吻我、也不喜欢我,就不至于……”他哽住,眼圈逐渐泛红。他的眼睛很悲伤,嘴巴却很快乐,发出一种音调错乱的笑、犹如十几年不曾矫正发声方式的三角钢琴。
“梅林啊,我多么愚笨,竟然以为你喜欢我!”
“我只是觉得等你冷静下来后再说真心话对你我都有好处。阿不思,如果你经过了二十三天还是不能接受,我怎么敢赌你当时不会难过?请你相信、我不愿伤你的心才——”
“不、不、你已经这么做了,卡特小姐,”男孩儿平稳着情绪,“感谢你教会了我人生中宝贵的一课,永远不要自以为是,永远不要过分期待。很抱歉我曾对你做了越界的事情,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阿不思痛苦地皱起眉毛,他想赶伊莎贝尔离开。
若是她再多呆一会儿,他能感觉到,眼眶里的泪水就要落到鼻尖上了。
他想自己犯不着为这事儿哭泣,他只在父亲去世那天哭过一次。可他这会儿预感,快下雨了,自己以后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骄傲分崩离析,挫败感几乎压垮他的胸腔与肋骨,他被彻彻底底地打败了。
他再也不是什么备受瞩目的天才。
在情感面前、他不过是个一败涂地的大男孩。
伊莎贝尔却说:“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朋友?”他说:“不、伊莎,没有哪两个朋友会做那么亲密无间的事情。我们把该做和不该做的全做了,再没办法继续做朋友。”他苦笑一声:“想想看吧,你和自认为是好朋友的人相互拥抱,可他却想吻你、甚至侵犯你,你不觉得这是对友谊的玷污吗?走吧、请你走吧——别再来见我,我们不是朋友了。”
“可你明明说过、无论我给出怎样的答复,你都会接受!”
“我反悔了!我反悔了!”阿不思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听着,伊莎贝尔,我不是圣人,我也会犯错。我承认、我低估了你可能对我造成的影响,我没想到自己会产生这么大反应。是的、没错儿,我反悔了,我无法接受这个回答,我不能和你做朋友了。”
“你知道吗,我们……”男孩儿抹去眼泪,自顾自地,“我们本来可以永远在一起、以朋友相称。我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想法,只想着关心你、帮助你、陪伴你。但是,伊莎贝尔,你亲手毁了它。因为你吻了我,夺走了我最纯粹的爱——如果不是你先吻了我,我绝不会说喜欢你,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本来可以。”
“对不起、对不起……”伊莎贝尔泪流满面。
“哦、伊莎,别哭,求你别哭,”阿不思无力地说,“我现在没法儿安慰你。”
“对不起,是我的错,可我不能没有你这位朋友。”伊莎贝尔上前,她的泪水在地板上凝成一列深色的花,随风消失。她握住了他的手,泪水烫伤手背。可他笑着摇头,他说:“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本该阻止你,结果我也深陷其中了。一切是我罪有应得。”
怨他自己说了那句“我喜欢你”,怨他非要跟她求个回答。如果他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记得,他们还是朋友。然而老话说得好,没有如果、更遑论那么多的如果。某些事情一旦开了头便无法挽回,这件事也算一个。
“伊莎,你该回去了。”阿不思扯下她的手。
“等等、等一下,”女孩儿想起什么,“如果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呢?”
“和我在一起?你喜欢我吗?”阿不思看着她,“你知道成为恋人意味着什么吗?那表示我能名正言顺地吻你。伊莎贝尔,别说傻话——”他像一阵狂怒的风将她卷起,压在柔软的床垫上,离得极近、近到她的心又开始乱跳。
“还想继续吗?”他的表情融入头发投下的阴影中。
他轻轻抚摸她的嘴角:“即使这样、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这动作的含义不言而喻——接吻是恋人的专利,不是友人的游戏。
“没关系,”眼泪静止,伊莎贝尔向后整理他的头发,扯起个微笑,说:“你可以吻我。我愿意和你在一起。”迎接她的是从力度与技巧上讲都不算温柔的吻,好像他明天就要死了、他们明天再也见不上面、很是决绝。
伊莎贝尔感到脸颊承接了几点泪水、阿不思的泪水。
“够了、够了……”他放开她,“别可怜我了,伊莎。”
“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为什么要发抖呢?”她在他的手下,仿佛是落入狼口的羊,颤抖不已。可她明明知道,他就算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她。
“走吧,伊莎。”他重又站回窗边,“到此为止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
伊莎贝尔麻木地走出他的房间,没听见阿莉安娜和她说了什么。直到出门时撞上阿不福思,这男孩儿大声问她怎么哭成这样、眼也肿了。她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像个幽灵般飘走。
哭着走出他家,而家里只有两个人,总不会是他的妹妹捣乱。
阿不福思攥紧拳头,冲进里屋。
“阿不——!”阿莉安娜太柔弱,以至于拦不住他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