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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青梅(2) ...

  •   伊莎贝尔缓了好几天,才告诉宁芙,那两个人不是在玩游戏,而是在经历人类繁衍所必经的过程。她们俩不能玩这个游戏,她也不会和任何人玩这个游戏。宁芙可能是懂了,可能是没懂,但她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很快,戈德里克山谷又开满斑驳陆离的花。
      男孩们随着盛夏一同归往家乡。
      这是本篇作者第一次叙述夏天的日子。
      天气很好,伊莎贝尔在巴沙特女士家的厨房烤蛋糕。她给蛋糕坯抹上淡奶油,又放上应季水果,已经能想象到甜美的味道。然后她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看,看见兄弟俩手提行李路过。又一个学年结束了。她飞奔而出,飞入某人的怀里——
      这不是真的。
      这只是她的想法。
      现实是她在两人面前顿住脚步,向前一晃,最后立定了。
      “伊莎!”
      不过、阿不福思先给了她一个拥抱。
      他几乎从不让人失望。
      这个拥抱浅尝辄止,两个人用双臂箍住对方的后背,贴了下彼此面颊,随即分开。两张面颊搅合着热气相印,分开时还轻微黏腻地牵扯在一起,像分离蛋清和蛋黄的状态。
      然后是阿不思,两个人抱了一下。
      这个拥抱更浅了,他们的面颊甚至没有接触面。
      总之人回来了。
      伊莎贝尔说:“我做了蛋糕,快来尝尝。”
      三个人、连带着巴沙特女士一同坐在桌边。
      老女士记忆力惊人,问起阿不思关于考试的事情。
      作为霍格沃茨的老老老前辈,她十分关心后辈的学习生活。当然啦,前提是这个后辈有让人关心的资格,两年后的她肯定没兴趣问阿不福思考得怎么样,她用猜都能猜到结果不会怎么样、而且是相当不怎么样。
      这题阿不福思会啊,他抢答:“不就是门门得‘杰出’嘛。”
      阿不思说:“今年的算术占卜有些难,我得的是‘优秀’。”
      那可能是没一个人得杰出吧,伊莎贝尔想。
      老女士一脸欣慰:“毕业后直接等魔法部的聘用书吧。”
      阿不思笑得谦恭:“借您吉言。”
      但他的心不在魔法部的聘用书上,他的眼光放得更加长远。
      他在意的是其他事情——一些更值得为之付出青春乃至生命的事情。
      在漫长的求学生涯中,这抽象的追求逐渐显露雏形,进而生出脉络与血管,已经成为身体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他绝不甘心将自己的时间花在一眼望得到头的地方,但他太过年轻,尚且不知道命运在赠与他天赋的同时又埋下怎样的种子。
      别担心、至少他现在还关心另一件事情——他的圣诞礼物哪儿去了?
      朋友们,我也不愿老抓着这本书不放,但它实在是太重要了、它让阿不思·邓布利多第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推测能力产生怀疑。
      他本以为伊莎贝尔被某些缘由耽搁才没能及时寄出礼物,下半个学期一直满心期待,他确信自己的礼物会像弟弟的毛衣那般承载着满满心意。但、冬天过去,春天过去。十二月过去,一月过去,五月又过去……他的心田犹如不被太阳光顾的荒地,寸草不生了。
      在他心中,伊莎贝尔的那双眼睛再也不像名贵的海蓝石,而像冰冷的风雪,把赶路之人掩埋在零度境遇,一遍遍遭受绝望与失落的鞭笞之刑。在他心中,她原本是多么善良、多么美好、多么可爱的形象啊,连茉莉花氤氲而出的郁郁清香都不如她来得纯粹!
      他就该一把抓住这女孩儿的手腕,问她:“难道你忘记了我吗?”
      请原谅,理智控制着他不去做这样冲动的事情。
      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不会以强硬态度拘束女士的人身自由。
      于是,他的策略便是——
      忽略、尽可能地忽略自己没有收到圣诞礼物的事实。
      他说服自己:物质代表不了什么,若你去问问伊莎,她保准儿会不假思索地说、阿不思·邓布利多才是我最好的朋友。没错、就是这样,我们相互关心,这便足够了……
      这便足够了吗?
      服从自己的心吧,仅仅是最好的朋友,这便足够了吗?
      即将十七岁的少年对自己说:足够了。
      他觉得已经足够了。
      但阿不思·邓布利多的表演功力不够深厚,伊莎贝尔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的低气压。毫无疑问、她看得出来,因为她心里永远藏着那个小时候的他,她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包括他喝茶时不加牛奶、只要三块方糖。
      她猜出个大概、想他是为了礼物暗自生闷气,毕竟她到现在也欠他一个解释。但问题是,书还没有回来,究竟要解释还是要保存惊喜?解释了就没有惊喜,要惊喜就不能解释。她也备受煎熬,坐在湖边发呆,看起来像块木头。
      难道天底下就没有一种方法,既能安抚他、又令他惊喜?梅林啊——伊莎贝尔往池塘里丢了颗石头,正中芙蕖,惊落瓣上的水珠,噼里啪啦全散开。
      “你就算生气,也不能糟蹋我的花儿啊。”
      宁芙忽地探出头,娇声埋怨她。
      伊莎贝尔垂头丧气的,她不想道歉了。
      太阳照得她想立刻跳入河里洗个温水澡。
      “怎么了?”
      宁芙坐到岸边,用手指绕着滴水的头发。
      伊莎贝尔叹气:“我跟你讲、你又要劝我离男人远点了。”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宁芙嘲笑她,“为了男人?”
      伊莎贝尔嗯了一声。
      宁芙最好的一点就是、只有她这么位朋友能理解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门门道道。虽然伊莎贝尔要倾诉的其实是大男孩和大女孩之间的事情,但两者本质没有差别。同样一件事情,伊莎贝尔不能和阿莉安娜讲,阿不福思又直来直去,她自然只能依赖宁芙了。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宁芙声音脆生生的,“我要是你,就一直瞒下去。管他心里怎么想的,书不到我就不说。”
      “为什么?”伊莎贝尔摇摆不定。
      实际上、她还是偏向解释。
      宁芙拍了下她的脑袋,把她的头发打湿了。
      “笨蛋。你想啊,你都瞒了这么久,还差这几天?他难受就让他难受去呗,你要是解释了,那他之前那么多天的憋屈不白受了吗?话又说回来、既然要告诉他,干嘛不早告诉,非得等到夏天才告诉?——你保守惊喜到现在,总不能功亏一篑吧。”
      这话有道理啊。
      伊莎贝尔的眼睛亮了。
      “我看你就是心太软,舍不得见他难受。”宁芙气呼呼地,“伊莎贝尔,你听好了。就算这个叫什么阿不思的是你好几年的朋友,你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知道吗?我姐姐说、女人最容易心碎。别怪我不提醒你、到时候你要是被他伤透了心,我可不负责安慰你。”
      “你别担心、我记着了。”伊莎贝尔戳了下宁芙的手臂,叫她扭头看自己,“可是、万一连你也不肯安慰我,我岂不是更伤心——”
      “嘘!”宁芙捂住她的嘴巴,“乌鸦嘴、不准瞎说。他要是敢让你伤心,我就吸干他的血,剥了他的皮,再把他的腐肉切碎了喂鱼!”
      “池塘里的又不是食人鱼。”伊莎贝尔笑得合不拢嘴。
      两个女孩儿嬉笑着聊到临近傍晚。

      宁芙的建议使伊莎贝尔坚定了决心。但保险起见,她还是想方设法地弥补自己与好友的关系、尽管这段关系并未产生任何一丝裂缝,她完全反应过度了。
      某个清晨,这女孩儿带着对方最喜欢的甜点,推开阁楼门,像只偷米的小老鼠从缝隙中鬼鬼祟祟地张望。她学着滑稽角色的音调说:“阿不思,你在吗?阿不思——”
      “不在。”男孩儿说完,低低地笑着、叫她的名字。
      伊莎贝尔走进来,没注意他手里还攥着支钢笔。
      她把盘子放到桌上:“给你的。”
      “这可真是……”阿不思挑眉,“令我受宠若惊。”
      他放着甜点不管,先是仰头看她:“你看起来很高兴。”
      伊莎贝尔的视线向左飘:“或许吧……”
      她的双手一齐背在身后,站姿乖巧得像个六岁小孩。
      在阿不思看不见的地方,那双手上下颤抖着。
      “好吧、又到了经典的猜谜时间,”阿不思拍拍旁边的座位,“请坐、卡特小姐。”他用空闲的左手轻抚下颌、这是他在思考时常常做出的习惯性动作。
      没几秒钟。
      “我知道了。”
      这么快?伊莎贝尔盯着他。
      他脸上又带着那种似有似无的微笑了。
      “你一定是为我的归来感到高兴,对吗?”
      “我……”伊莎贝尔低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下垂的棕色头发挡住她的侧脸。
      她在心底怪他不该笑、他怎么就不能板着脸开这句玩笑话呢?可她又怪自己脸皮薄,便祈祷着:拜托啦、千万不要让我的脸变红,否则他会继续逗弄我的。
      果不其然——
      阿不思拂起她侧边的头发,这样他就看得清她的脸了。
      然后他用食指支着那束发丝,像支着掀起的纱帘一般,垂眼注视着她的脸。
      有趣的是、那张脸升上一抹粉嫩的云。
      阿不思的笑意更深了。
      “我猜错了吗?”
      伊莎贝尔感到耳边像爬过一只小蜘蛛,蛛丝悬着皮肤晃啊晃。她只希望阿不思快别闹她了,随即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把头发别到耳后。
      她在虚张声势:“猜错了、你就是猜错了。”
      好像这么说能让他少几磅肉似的。
      瞧啊、我们的伊莎不好意思了。
      阿不思一副惋惜模样:“好吧、我不重要。”
      “不是的……”伊莎贝尔立刻声势全无,“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伊莎、我当然知道,”阿不思无奈,“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当小孩。”
      小孩才需要他喜欢的人天天说好话、围着他哄呢。
      他阿不思·邓布利多是哄小孩的格兰芬多级长,不是要人哄的小孩。
      他这么一说,伊莎贝尔才真正放下心来。
      “所以、究竟有什么好事?”
      伊莎贝尔不再藏着掖着,把一本杂志放到阿不思手中。
      “我的文章成功刊登,而且得了银奖!”
      卡特夫人听说这个消息时当场尖叫,连向来不苟言笑的巴沙特女士也抱住她连说三个“好好好”。能获得银奖本身就是对她实力的最好认可,更何况、她现在只有十七岁,再钻研两年学问,得金奖根本不在话下、甚至很可能顺利进入欧洲魔法史协会!
      但阿不思的反应却出奇地……冷淡?
      伊莎贝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说:“恭喜你,伊莎。”
      他只是说,恭喜你,伊莎。
      毫无疑问、伊莎贝尔的第一反应是失落。她本以为阿不思也会像自己一样兴奋、就算没有这么夸张,也应该有更加热情的举动?接着,她自暴自弃地认为,不过是得了银奖,对于他这个品学兼优的人来说算得了什么?他当然见怪不怪了。
      可她又下意识地反驳自己,阿不思就是这样的,他欢快时是不露痕迹的、生气时是不露痕迹的、难过时也是不露痕迹的——他就是一杯水,永远平静、永远温和。
      是她要求的太多了,她不能要求对方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伊莎贝尔想,难道他不做出那些设想中的举动,就代表他不为我骄傲?这不成立,我没必要失落啊。
      可她就是失落。
      失落一旦涌上心头,哪是说走就走的?
      伊莎贝尔纯属自欺欺人。
      她这时候注意到阿不思右手中的钢笔了。
      原来他一直握着钢笔。
      她又看到桌面上平摊开的信纸,上面写得满满当当。
      伊莎贝尔心里发酸:“我还是不打扰你了。”
      “阿不思,下次、如果你很忙的话,把门锁上、我就不进来了。”
      “不,伊莎,我……”
      ——我绝不会将你拒之门外。我怎么会将你拒之门外?
      可话未出口,门已经关上了。
      阿不思·邓布利多懊恼地抓起额前的头发。
      他想、我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他的心绪同样纷繁难解。
      这不怪他,因为那本杂志提不起他的兴趣、他早见过。
      在谁那儿见过?在他弟弟阿不福思·邓布利多那儿见过。
      怎么回事儿呢?去年圣诞夜,阿不福思走前要伊莎贝尔多多给他写信。这女孩儿为了让阿不思专心复习,单独没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并且请求阿不福思保密——结果好消息摇身一变、变成了过期的坏消息。事实证明、阿不福思从不让人失望,对于搞砸事情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阿不思又写起寄给著名巫师的信。
      他发誓自己再也不会为了伊莎贝尔和阿不福思的事情烦恼。
      哦、他去年也是如此发誓的。

      宁芙俯仰在水中游动,紧跟着岸上脚踢石块的伊莎贝尔。她把长裙摆高高提起到膝盖下方,两截小腿像是月光凝成的胶质果冻。宁芙的眼光落在果冻上,胸膛一阵发麻。她又想用尖牙划开她的皮肤舔血喝了——伊莎贝尔的血很甜。借此、她能想象到自己从未品尝过的枫糖浆的味道。
      幸好她刚吃了只鱼,不至于这么难耐。
      但对甜美味道的怀想依旧占据她的大半念头,险些逼疯了她。
      她只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倾听对方的心里话。
      伊莎贝尔一脚把石块踢得远远的,放下裙摆。
      宁芙失望地游到她前面:“你都围着这个湖转了五圈了。”
      伊莎贝尔便压坐住草坪,头靠在并拢弓起的膝盖上。
      她蜷缩起身体,变成个孤独的、停靠在岸边思考人生的皮球。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别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宁芙用一种母亲的情态数落她,“自作自受。”
      “可他不是一般的‘男人’啊……”
      连闺中密友都不愿安慰自己,伊莎贝尔更加委屈。
      被全世界抛弃也不外乎是这种感觉吧。
      她枯萎了:“恐怕没等我解释完礼物的事儿,他已经不理我了。”
      她现在想找他好好儿地聊聊天都是件何等困难的事啊。
      几天以来,这女孩儿不敢敲阁楼的门,遥遥地在脑海里想象友人的一举一动、揣测他的各种想法。可她不仅没有在虚妄中寻找到慰藉,反而更加不安——如果我去找他,他还是那么冷淡怎么办?可万一我不去找他,岂不是恰好证明我那天确实小肚鸡肠了?
      她把自己的失落定义为小肚鸡肠。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阿不思到底得做出多么热情的回应才能令她满足——他得为了她高声欢呼、得为了她举办个庆祝派对?思来想去,他好像做什么都达不到她的要求,更别提只有那句过分简单的“恭喜你”了。
      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可她就是觉得不满足。
      是我太贪心了吗?伊莎贝尔拼命地驱赶这头情绪怪物。
      她讨厌自己小题大做。
      宁芙欣赏着她的表情:“你就这么想讨好他?”
      “不是讨好,”伊莎贝尔说,“是修复我俩的关系。”
      最好修复成小时候那样,什么都是恰到好处的。
      “不还是一个意思嘛,你想让他高兴,再对你好点。”
      “差不多吧。”
      “那不就妥了,我有办法。”
      “什么?”
      “你靠近点,”宁芙撒娇,“哎呀、再靠近点嘛——”
      她拽着伊莎贝尔的衣领,将人扯到跟前,直起身子在她脸上印了个吻。
      几点水花随着她的动作跳到伊莎贝尔的上衣,把她凉得颤抖不已。
      宁芙褪回水中,扬起得逞的笑容。
      伊莎贝尔捂着左脸,许久才问:“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神神秘秘:“你很快就知道了。”
      这天晚上,伊莎贝尔睡得迷迷糊糊,后背缀满汗珠,夏蝉也吵得不让人安宁。一团赤焰在她体内燃烧,她像只冰激凌渐渐融化,感觉空气也扭曲成波浪形、一浪接着掀起一浪。焦躁冲撞着少女倦怠的呼吸,直到后半夜才稍稍停息。
      她睁眼,鎏金太阳悬空高挂。
      今天是和大伙儿们外出郊游野餐的日子啊。
      仿佛嗅到雨一般的柑橘香,现在是春天还是夏天呢?新绿的影子摇曳着揉红了枝头的果。那颗珠子状的小果儿、吞下自己生涩的体,把榨出来的汁液统统倒进玻璃瓶,冰块晃得叮叮当当。然后、它们一起流入伊莎贝尔的喉咙深处——
      这果汁又酸又甜。
      她舔去嘴角的糖水,想的是天上的太阳。
      太阳的口水好像全掉在她身上,不然她为什么燥热非常?
      “伊莎?”阿莉安娜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姑娘拿高玻璃瓶:“你还想喝一杯果汁吗?”
      “感谢。”伊莎贝尔递过杯口,杯沿被撞了一下。
      被撞了一下。
      以及、发出清脆的声响。
      嗯……伊莎贝尔仰头灌了一大口果汁。
      橘金色的水顺着天鹅的脖颈埋入她的胸膛,白天鹅变成了火烈鸟。它们流出的眼泪是钻石,捣碎了扔上天空拼成个破破烂烂的太阳。太阳痛得呜咽,断断续续地哭泣、哭泣、哭泣。伊莎贝尔也莫名其妙地想要哭泣,因为心间堵着化不开的黄油块、齁得发慌。
      她看见对面树荫下,阿不思摆弄着一束花。
      一只五颜六色说不清具体什么颜色的蝴蝶缠上他的手指。
      ——该死、他的手指可真漂亮。
      哦不、她不能说脏话。
      伊莎贝尔短暂地为自己忏悔,眼睛却始终盯着那双手。
      她甚至能看清他手背上纤细的青色血管。
      她想,阿不思的鲜血会是什么味道?
      他那么喜欢吃甜食……等等、她为什么要想这个问题?
      莫名其妙。
      伊莎贝尔的嘴唇搭住杯沿,还没决定要不要再喝一口。
      阿不思的指尖一定沾满了蝴蝶磷粉,那种粘在细小绒毛上的白色……
      杯子碎了。
      伊莎贝尔弄掉了杯子。
      她蹲下身子捡碎片,才发觉自己的白色上衣抹着橘金色水渍。
      她是什么时候把果汁洒出来的?
      糟糕、阿不思要过来了。
      “伊莎,你还好吗?”
      伊莎贝尔啊的一声,被碎片划伤了手指。
      这是他俩自那天之后头一次说话呢。
      “没事。”伊莎贝尔吮去缓缓淤出的血滴。
      难怪宁芙说她的血好喝,原来她的血是甜的。
      “让我看看你的手,好吗?”

      一点儿都不好。
      伊莎贝尔突然更想哭了,她的呼吸烫得吓人。
      可他偏偏拉过她的手。
      伊莎贝尔的心猛地抽搐一下。
      那只蝴蝶、那只蝴蝶!
      他的手是两弯柔嫩曲折的藤蔓,伸展着缠上蝴蝶的翅膀。她的翅膀那么柔软,迎合着藤蔓的动作,先是边缘蜷曲,而后是缓慢折叠。他的力度不轻也不重,蔓身沿着线条滑过一根根肋骨,蹭上磷粉粉末、闪着银光,继续向下——
      “别碰我!”
      不对、不对、什么都不对。伊莎贝尔抽出自己的手,她承受不了对方惊愕的眼神,即刻逃离夏天。谁知道这是怎么了?她那不受控制的浮想联翩!这女孩儿走的越快,越被身后的脚步声逼近,直到她被扳住肩膀,一步也动不了。
      “伊莎,我们……”阿不思拦住企图二次逃离的她,“我们得谈谈。”
      只有伊莎贝尔自己知道那颗心跳得有多快。
      他要是再不放她走,她一定会哭出来的。
      阿不思绕到她面前:“我必须坦白,这段时间……”
      可伊莎贝尔压根儿听不进去。
      她快疯了。
      她满脑子都是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还有他的嘴唇。
      她吻上了他的嘴唇。
      两个人什么技巧也不会,只知道贴住彼此的唇瓣,这吻寡淡的像是一颗长过头的柑橘。而天上那颗最大的柑橘被人剥开外衣,汹涌而来的是酸甜口味的雨,坠入她的瞳孔,她不由得闭上眼睛。她享受这杯果汁,但果汁不解渴、果汁只会越喝越渴。她要更多的、更多的……
      直到阿不思从震惊中抽身,推开了她。
      这关头没人说得出话,谁都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阿不思的表情尤其生动,那张不起波澜的脸终于碎了。
      伊莎贝尔后退着:“对不起、对不起……”
      这女孩儿转身跑了,因为她竟然吻了阿不思。
      她竟然、主动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此时此刻,没人比她更想找个地洞躲进去。
      她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伊莎,等等!”
      阿不思这次追不上伊莎贝尔,她完全是卯足了劲儿往家里跑。他最后还是跟到她的房间门口,差一点抓住她,着急的手被即将关上的门硬生生挤了一下,吃痛地吸了口气。
      伊莎贝尔果真心疼地握住他的手。但她回过神来,又把门重重关住,倒在床上,将自己整个上半身、连同脑袋都藏进薄毯中,羞得不能见人。她知道阿不思要做什么,语气从未如此无理取闹,向外面大呼小叫:“别进来——你不准用魔法进来!我不见你!”说到句尾,她几乎要带上哭腔。
      迟了。
      她听见咔嚓一声,满心绝望。
      他已经进来了。
      她希望梅林杀了自己,或者她可以喝一瓶毒药自尽。救救她吧,她不能见这个男孩儿,她不能见这个自己一时昏了头脑便吻上他嘴唇的男孩儿。没办法,她手头没有毒药,把捂住脑袋的薄毯裹得密不透风是她最后的手段,像极了把头藏进沙子里的、自欺欺人的鸵鸟。
      阿不思坐在床边,扯她的薄毯。
      “你会闷坏的,”他说,“现在是夏天。”
      “我宁愿闷死。”伊莎贝尔死守阵线。
      两个人僵持着,她快全线崩溃,只得恳求他:“你走了我就出来。”
      但阿不思说:“我不走。我要跟你谈谈。”
      他用力扯掉了薄毯,伊莎贝尔的头发乱得像鸡窝的稻草。
      她抿着嘴唇,蓝色眼睛里转着泪水。
      阿不思突然产生一种欺负她的内疚感,他伸手,想帮她整理头发。
      被躲过去了。女孩儿说:“别碰我。”
      他瞬间心烦意乱:“别碰你?难道不是你先碰了我吗?”
      “我……”他不该这么说的,冷静下来,“伊莎,你吻了我。”
      伊莎贝尔又要躲进薄毯里了。
      他一把抢过薄毯,像个猎人断掉她的全部退路。
      “求求你,别这么看着我,”伊莎贝尔侧过脸,“我不知道……阿不思,我真的不知道。”她仿佛回到那个不眠之夜,每一寸皮肤都被灼烧着。这究竟是夏天的过错,还是她的过错?
      “伊莎,你不知道什么?说出来、说给我听。”
      阿不思的右手捧着她的脸颊,不让她再次躲过去。
      “不……”伊莎贝尔急促地喘着气,面色潮-红。
      她的身体和思想又不归自己控制了。
      她能说什么?她该说什么?
      阿不思·邓布利多想听她说什么?
      “我、我……”伊莎贝尔覆上他的手,她的眼神惹人怜爱,“我想吻你。”
      阿不思一阵心悸,乱了分寸,撇下她的手。
      他的心尖淌出鲜血,气声不稳:“你在惩罚我吗?”
      可那双蓝色眼睛蓄满了迷乱与乞求的色彩,他强迫自己转身。
      梅林啊,猎人和猎物攻防互换了。
      伊莎贝尔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感到怀中之人不安地颤动着,听见他的呼吸声沉重而混乱、时高时低。可她的处境更加艰难,几乎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受本能驱使,在他的颈肩游走。她的唇轻柔地擦过,像是用棉花给他的伤口蘸药般小心翼翼。她觉得自己正抱着巨大的冰块儿,舒适极了,免于被夏天的烈焰烧得粉身碎骨。
      “伊莎、别……”阿不思低垂着头。
      太狡猾了——伊莎贝尔可以对他随心所欲,他却连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作为格兰芬多的级长,他不是一向公事公办,绝不留情的吗?
      女孩儿热烈的气息令他只想让这熬人的夏天赶快过去。可他被裹挟在难受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之中反复翻滚。不知道是谁狠狠捏住了他的心脏,危险的逼近使他战栗而兴奋。这感觉被逐渐推向顶峰,直至肩颈传来撕裂的疼痛——
      伊莎贝尔咬了他一口。
      他惊醒了,随即便被恶劣的怒海席卷,但还是忍着、忍得心脏发痛。
      他的自制力在此刻瓦解,绅士的幌子也不能使他消火。
      他抓住她的手腕:“伊莎贝尔,你跟谁学的?”

      尽管阿不思控制着力度,但他还是将伊莎贝尔的手腕锢红了。他哪里会知道一个女孩儿的细手腕这么不禁握,轻而易举地就令她发出牝猫般的尖叫,一边向后挪动、一边请他不要这样对待自己。
      ——你跟谁学的?
      这算什么问题呢?
      伊莎贝尔简直一问三不知。
      她可真是个笨学生,不是吗?
      阿不思无视那求饶声,把人拽近自己身边,直到她安分下来才肯松手。而伊莎贝尔坐在床上,滑着冰就变换了位置。身下的床单被拖曳出褶皱,也没人整理。她今天是有些不同的,凭空冒出来火气,说了句:“我讨厌你。”
      “对不起,”阿不思用指腹轻轻揉她的手腕,“但你得告诉我,你是跟谁学的。”
      “学什么?”伊莎贝尔烧坏了脑子,“巴希达·巴沙特女士是我老师。”
      “我说的不是这个……”
      阿不思的嘴唇突然直哆嗦,喉间飘出静默的呼吸声。
      伊莎贝尔吻上了他的手背。
      她如获至宝般捧着他的手,弯下后背,露出纤长的白色脖颈。棕色发丝随她的动作在空中飘飞,像是绳索捆住了他的脖子,越收越紧、引起一阵肌肉痉挛。阿不思痛苦极了,仿佛被两只手从相反的方向扯开,一滴甘甜和一滴理智纠缠着,心中不是滋味。
      他抽出自己的手。
      “你不喜欢吗?”女孩儿一脸茫然。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阿不思直视她,“你跟谁学的这些?”
      他这时说话已然抵达爆发临界点,带着点发狠的劲儿折磨自己,反倒敢面对伊莎贝尔了。对、实际上他早气得发狂,但他依旧用勉强算是平和的语气询问她,哪怕自己胸膛里的怒火往四周乱闯——究竟是哪个人教会了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们也贴住了彼此的嘴唇恣意缱绻吗?伊莎贝尔是不是也红着脸叫他拥抱自己?她也会露出刚才那样惹人怜爱的表情吗?
      阿不思实在不能想这些、他头痛欲裂。
      那名为嫉妒和不甘的情绪撑起了他的骨头。
      可伊莎贝尔还是迷迷糊糊:“学什么?”她像没睡醒一样,半睁着眼,而后攀上他的肩膀,依在他耳边,悄声问:“你想要我学什么?我不想学。”她又轻蹭他的脸颊,笨拙地讨他欢心:“老师、我的好老师,教我些其他的东西吧。”
      阿不思被一盆冷水浇凉了心坎。
      又或是置身地狱般无望。
      “……伊莎贝尔,我是谁?”
      ——你把我当成了谁?你的老师又是谁?他教了你什么、你和他学了什么?他知道制作福灵剂一共需要七个步骤,知道冬青只能在半暗的地方才能成活吗?我也知道这些,我还知道更多。你为什么去见他、不来见我?
      他为对方即将说出的答案感到无助,却又任凭自身被蚕食殆尽,只是因为他喜欢她——他喜欢她,所以身陷囹圄——谁也体会不到他有多么想吻她、吻得她变成一枝玫瑰,只为他一个人开放。可他喜欢她,决不能冒犯她。谁叫他喜欢她!那他是活该被架在火上煮,煮化了、她品尝的某一口汤会不会是他的心意呢?
      伊莎贝尔没有说话。
      她似乎在思考这难以理解的问题。
      而阿不思,他要结束这场闹剧,站了起来。
      有什么用?
      她想吻的人不是他。
      挫败感犹如利刃切割他的身体,每一道口子都涂满了盐水。这一刻,这男孩儿不再为自己拥有什么而感到骄傲。他恨自己错过太多与她相关的时间,不曾参与她的大部分生活。如果他们可以朝夕相处,他一定知道她想吻的人是谁、他甚至希望自己就是这个人——但他不是。
      可惜他不是。
      用万念俱灰来形容也不过分,他还未展露的情感就这么被掐死了,死得多干脆啊。哦、少年人,千万别钻入死角,生活处处充满惊喜。比如,伊莎贝尔走下床,拉住他的手,叫他别走。
      她说的是:“阿不思,别走。”
      这女孩儿明摆着软弱得没了力气,却让阿不思健康的双腿迈不出步伐。那是何等跌宕起伏,上一秒还受地狱火的炙烤,下一秒升入天堂,世上最幸福的人就是他、在绝处逢生的庆幸中晕头转向。坠崖也诠释不出他所经历的冲击,他悲哀地想、自己会死在她手上。
      不是死在她的手上,就是死在她的唇上。
      伊莎贝尔踮着脚尖,他的掌心托覆着她的侧腰。接吻是需要技巧的,两个初学者凭借彼此的耐心和头脑,一点点地探索未知。嗯、就某种情况而言,学习是个充满乐趣的过程、注意劳逸结合。
      “等等……”女孩儿终于得以喘口气。

      踮着脚尖很累,让她休息一会儿吧。
      但阿不思不同意,他一向是最用功的那个。所以他又堵上她的嘴,不给她任何抱怨的机会。好像一支笔在白纸上胡乱地画啊写啊,管它写得是什么,笔喜欢这么做、纸也喜欢被这么做。大家都知道他的素描画得很好,只不过我说的笔不是笔,而是软的、柔软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摹的是她,吸取墨水时,不小心渗进衬衣、毁了一片干爽。
      他画的又不是盛夏,而是朦胧春情,两个人都病得不轻。
      得病也是会上瘾的。放纵自己的皮泡在软水里,泡得全身上下没一处是硬的,全都耷拉着、又腻又恹。
      阿不思的指头像梳齿般顺入伊莎贝尔的头发,被汗水裹得疲软,弯折着用了些力气、加深这个吻。其实、吻根本不重要,嘴唇啃咬着嘴唇仅是个代表、代表了一件事情——她是我的,或者反过来说、我是她的,两种说法全部成立。
      好了,说不清谁的功劳大,两个病人顺势躺倒。
      伊莎贝尔坐上面,双手在阿不思的胸膛游水般欢腾。
      其中一个还不至于病入膏肓。
      “伊莎!”阿不思惊呼着制止她。
      否则后果是、她会解开他的扣子。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男孩儿吓坏了。
      可他听见她说:“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没有哪句诗文比这句更让他难过、的确是难过。毕竟他所剩无几的理智,被他亲手埋进泥里,如何哭嚎、呼救都没人听到。他不会再受它们影响,因为他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清醒。清醒只会徒增痛苦,他现在心甘情愿地落进沼泽,永世不得翻身也没关系。也许会有人来惩罚他吧,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我们可以在快乐的圣殿沉眠吗?
      可以睡死过去,再也不要醒来吗?
      沉沦吧,趁你还做着美梦。
      总有人会在这一刻感到自己拥有了全世界,那是精神上无可替代的愉悦。如果、我是说如果,阿不思也有哭的权利,并且不招致反感,那他就是哭着回答伊莎贝尔的。他说、我也喜欢你。他想自己今天会犯错,他竟然也有犯错的一天。
      他并不知道从哪里做起,现实里的事情不像魔药学的书,把所有步骤都按顺序列得整整齐齐,照做就好了。他只是想着要主动做些什么取悦她,而不是让她受痛反过来满足他、她能好心地送他一个吻就足够了。
      伊莎贝尔穿的是一件白色长裙。
      长裙的好处之一是,把裙子向上推,就能看见想看的东西。但他不敢看,尽管下定了某种决心,仍然谨慎得无可救药。他这时候突然有了个荒唐的想法,真不知道那些人第一次是如何进行下去,他们也像他这样生疏和忙乱吗?
      这方面也是有所谓天赋论的。
      但很明显,阿不思的天赋是一丁点没分到这里。
      他隔着衣裙抚摸伊莎贝尔,却把她逗笑了。
      她笑他像个烘焙屋的学徒,连最简单的面包胚都揉不好。
      “这不好笑……”阿不思没被人嫌弃过。
      “对不起,”伊莎贝尔说,“你可以、稍微用点力。”
      然后她轻轻吻他的嘴角,既像道歉,又像鼓励。
      她的身体猛地缩了一下——他的手探进裙底,放在她腿上。
      “我可以继续吗?”
      伊莎贝尔用吻回答他,缠着他的舌头。
      嗯、这是他们共同学习获得的最新也是最好的成果。
      “伊莎、伊莎……”他呢喃她的名字。
      “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他贴住她的额头,“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事情发展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阿不思天真地以为,他们两个已经互通心意了。难道不是吗?这事难道不是只有世上最亲密的两人才能做的?他分明听见、她亲口承认自己喜欢他——那为什么不允许他吻一下她的额头呢?他只想再三证明自己泛滥的柔情。
      拜托、他们连嘴唇都相互接触过,额头又算得了什么?
      可伊莎贝尔就是不许,她避开他的一切动作。
      “阿不思,别这样。”伊莎贝尔整理着装的手一僵。
      他从背后环住她的腰,把下颌靠着肩膀,轻啄她的颈部。
      “放心、都结束了,”他稍显羞赧,“我就是想抱一抱你。”
      “不……”她拉开腹部那双手。
      他不由得问:“伊莎、怎么了?”
      那句话的语气使他紧张,她像是变了副模样、疏离又冷淡。
      “你该整理衣服了。我妈妈、她也许很快就回来。”
      她不转身。
      “你没必要担心,我确定门锁好了。”他绕到她的侧面,拂起碍事的头发,“你不开心吗?”他又凑近她的脸,想要知道她心中所想、想用轻柔的吻安慰她。
      但在这个吻即将降落的时候,她毫无预兆地站起来,甩开了他的手。回想上一次,他在阁楼拂起她的头发,却收获到少女独有的羞怯情态——他不曾被她这样对待过。
      “等一下、你去哪儿?”
      “散步。”
      伊莎贝尔说完,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里可是她的房间,先走的那个人竟然是她。
      她不让他帮忙擦去手指间尚未风干的糖浆,不让他伸长手臂从身后搂住她的腰部,不让他将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脸颊等并不隐蔽的地方,不让他牵手,不让他拥抱,甚至不让他用那何其无辜的眼神盯着她——多么荒唐,阿不思想。
      他确信今晚是个不眠之夜。又或是、今后的连续几天,无论晴天还是雨天,他早晨醒来时先想到的会是她,晚上入睡时先想到的也会是她,全部因为她。见不到她一如往日的盈盈笑脸,未来每一天的天空都将黯淡无光。阿不思如此想着,心间满是疲惫。
      平复好心情,这件从头彻尾都无比荒唐的事件才引起他的注意。原谅他此前在朦胧春情中迷失方向,直到太阳快下山才想起现在是盛夏。尽管对起因一无所知,但他明白伊莎贝尔的状态出现大问题,他需要花时间去好好地考虑究竟怎么了。
      冥思苦想一晚上,第二天的阿不思显得憔悴不堪。他回忆时才惭愧于自己当时堪称是疯狂的行径,没有抓住任何有用的线索。从伊莎贝尔第一个主动的吻开始,整件事情可以说是莫名其妙。她像是突然变了性格,总不能怪夏天的炎热令他们两个都昏了头脑吧。他不知道伊莎贝尔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或物,根本无从下手。但他却直觉般地想到了一种可能——也许她误食了迷情剂,那该死的、让人意乱情迷的东西。
      或是与之类似的、具有同样效果的东西。
      上午八点左右,坎德拉夫人敲过门进入儿子的房间后,发现他一反常态,脸色阴郁。阿不思站在衣柜旁,身形挺拔,表情看起来却有些可怕。这位夫人十分苦恼,她深知面前最令她骄傲的孩子几乎从不流露坏的情绪,埋怨自己身为母亲却并不了解他的思想。一定是天大的麻烦才让他变成这样,那常常浮现的、暖阳般的微笑也无影无踪。
      “早安,妈妈。”
      “亲爱的,你昨晚睡得不好吗?”
      “还好。”
      他应该是刚刚起床,头发还是乱的,衣领也竖着。见他低头系袖扣、这得费些工夫,坎德拉夫人便放下怀中那堆晾干的衣服,走过去帮他折叠衣领。她预备着和他聊聊天,最好是能打探出发生了什么。
      “谢谢你,妈妈。”
      “不客气。”指尖碰到衣领,往下一折,坎德拉夫人睁大了眼睛。
      梅林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儿子、阿不思的脖子后面,满是吻痕、她一看便知道那是吻痕。而且,这些痕迹的颜色非常新鲜,泛着浅亮的淡红色,印在他身上倒很漂亮。
      坎德拉夫人一下子震惊了。吻痕的位置太过微妙,她不得不“小题大做”。如果它们没有向下蔓延的趋势,她大概率就当做是小情侣间的情趣,一笑而过了。
      阿不思从不让她操心,她却理所当然地忘记了某些应该教给他这种年轻人的道理。尤其是,她觉得他尚且不到可以随心所欲的年纪,万一让那位未曾谋面的好姑娘受了委屈,她会良心不安、谴责自己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抚平领子上的褶皱:“之前一直想找机会问问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阿不思对母亲突兀的话题感到奇怪,但还是回答:“一切顺利。”
      “那就好,”坎德拉夫人说,“我记得你说起过关系很好的朋友,趁这次假期,邀请他们来家里做客吧?对了、我恐怕忘记了他们的名字……你还有新交的朋友吗?一起邀请过来吧。”

      “妈妈,我朋友很多、同年级的人几乎都认识我,家里坐不下。而且,安娜会害怕。”
      “那、那就只叫关系最好的朋友,”坎德拉夫人说,“男女孩儿都行,还可以多住几天。男孩儿的话,你就跟阿不一起睡,把房间腾给他;女孩儿的话……”
      “妈妈,您到底想问什么?”阿不思转头,“想问就直接问,不用拐弯抹角的。”
      年轻人就是肝火旺,哪怕是阿不思,这句听起来也不太柔和。幸好坎德拉夫人表示非常理解,她想自己是戳到他痛处、毕竟他一早上起来就脸色不好看,语气稍微恶劣点也没关系。况且,他的恶劣跟阿不福思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了。大孩子嘛,被父母亲提起还处于地下恋情关系的男女朋友,总归是不好惹的。
      坎德拉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问问你有没有交‘新朋友’,如果有的话——”
      “没有,”阿不思打断她,“我的好朋友永远是那么几个。”
      他明显不想谈下去了。
      坎德拉夫人也不强求:“好吧,如果你交了‘新朋友’,就和我聊聊对方吧,我发誓会像你喜欢她那样喜欢她。妈妈无权干涉你,但话说回来、你还不到二十岁,得清楚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你不该做那些可能伤害到女孩儿的事情,她们的身体应该被好好儿地爱护。”
      阿不思罕见地沉默了。
      “宝贝、衣服放这儿了,梳理头发的时候,对着镜子再整理下衣领。”坎德拉夫人说完,向门口走去,走之前,“哦、差点忘了!一会儿记得叫伊莎来吃午餐,我做了她最喜欢的红烩牛肉。”
      对话结束,阿不思却更加闷闷不乐。他理好头发,又想起母亲的交代,才侧过脸看自己的衣领。衣领别得非常整齐,但他很快就发现对方的用意,红色取代原本的阴云溢满整张脸。他有做计划的习惯,学习和生活井井有条,如今却被突发事件搞得措手不及,也算增加人生新体验。
      这男孩儿先是用咒语,又是用强效肥皂,最后还拿出魔药,无一例外全部失败了。这痕迹仍旧以极其夺目的姿态彰显着自己的存在,要是被霍格沃茨校刊组的那几位看见,他准会登上最新一期的八卦版面,标题就是:震惊!格兰芬多级长与秘密女友深夜激吻为哪般?梅林啊——伊莎贝尔的嘴唇是抹了毒药吗?为什么他就是消不掉这些吻痕!
      除非把他的皮剥掉。
      阿不思最终放弃,而他又很是矛盾,居然感觉到一丝丝的满足。原因无他,尽管清醒之后的内疚和后悔占据了大半颗心,但他始终留有一小片地方、也许是只有心尖那么大的地方,有很小很轻微的喜悦,在为他们两人曾经的亲近而欢呼雀跃。
      他戴了条围巾出发,把脖子捂得密不透风,这下再没人能抓到他犯错的证据。围巾的坏处和好处一样突出,阿不福思撞见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阿不思,你有病吧。”
      真不知道一个穿着毛衣晃荡到初春的人有什么资格嘲笑他入夏戴了条围巾。阿不思理都不理他,去到卡特家,敲了敲伊莎贝尔的房间门,内心忐忑。他想象门开时,她会以怎样的表情看他,那双蓝色眼睛会是笑着的吗?他希望如此,却担心她还像昨天那样不冷不热,那样会让他无比难过。
      不过是等待的短短几秒,他已经假想出各种各样的可能,以及应对不同情况的措施。他想,如果她是笑着的,那他会忍不住给她一个早安吻;如果她是面无表情的,他就用提前准备好的委婉措辞哄她,再给她念一首他个人最爱的情诗;如果她向外推他,那他只好耍无赖、死活不走,反正今天他一定要跟她说得明明白白——我喜欢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想象终究只能是想象。阿不思怎么也想不到,以上所有假设全部被推翻,伊莎贝尔从源头切断了联系,根本没人开门。他敲了又敲,喊她开门,里面也无人响应,不知是她故意还是他不走运气。
      阿不思索性用开锁咒打开房门,原来是他不走运气。
      伊莎贝尔不在家。
      果真如此吗?
      听见脚步声飘远直至消失,伊莎贝尔才放松下来,螃蟹似的从床底钻出来。感谢垂落的床单遮住了床底侧面,给她提供完美的隐身场所,成功避免一次尴尬的见面。她同样夜不能寐,眼底下青黑一片,没有精神也没有勇气面对阿不思。好吧,她承认自己是懦弱了点儿,可她没有办法,她不知道怎样和对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天她走出房间,去找宁芙,结结巴巴地话都不会说。她心乱如麻,只觉得害怕。她很快就要失去阿不思这个朋友了、她最好的朋友。
      这女孩儿的担心不无道理,有种说法是、异性之间的朋友关系往往毁于一方的心动。如果这个人一辈子都忍住不说,那朋友还是可以做下去,可、如果这个人说了,理想结果是两人相互暗恋,可喜可贺;不理想结果嘛……很难说两人能够一切照旧,不产生任何隔阂。
      宁芙是好心帮了倒忙。
      她的吻能催发出心底最深层的情感和渴望,这正是她捕猎的倚仗之一。她本想激发出伊莎贝尔的勇气,让她对阿不思说出真实想法,这样两个人就和好如初了。谁能想到、谁能想到激发出来的倒是勇气没错儿,可他俩的坦诚也未免太“坦诚”了些……
      宁芙解释完就心虚地游回湖底,只剩下伊莎贝尔一个人痛苦了。她知道自己是喜欢阿不思的、他既是她的朋友又像她的亲人,但这份喜欢非常复杂,不同于纯粹的那种男女生之间的喜欢。而且,她还受宁芙影响,更乱了。她真的没想到阿不思会表白、他身边有那么多比她更优秀更漂亮的人,没理由喜欢她。她不自卑也不贬低自己,只是发自内心地认为,那些引人瞩目的人才更与他相配。
      而为了永远维系友谊,她绝不跟他在一起。这样做恰恰是因为她喜欢他,不愿让彼此的关系陷入分手的境地——友情可比爱情来得稳定、大概率是这样。
      因此,伊莎贝尔的对策很简单。她不准备正面处理这件事情,只等新学期一到,阿不思离开,过几个月,大家都冷静下来,交给时间淡忘,这样他们之后还是朋友。剩余的假期,她也不打算见他,权当是以退为进吧。
      朋友们,千万别觉得伊莎贝尔残忍。
      仔细想想、如果她正面拒绝的话,对阿不思来说更残忍。
      正是出于这层考虑,她才躲在床底下,等他走了才现身。
      她和亚历克斯约好上午一起学习。而她谨慎地又等了约半个小时,想着阿不思已经回到家,才急急忙忙出门,可能要迟到了。她推开家门,却挪不动脚——
      阿不思站在门外。
      “你在躲我吗,伊莎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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