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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扒个干净 ...

  •   东京五月末的日头,已有了些泼辣劲儿,却叫金明池畔的千条翠柳滤了一遍,落在人身上便只剩了温存。
      岸边的石榴花憋足了一口气,“噗”地一声,炸开满树灼灼的红。
      徐府后院的花圃里,崔玄珠和三姐姐在水榭中吃着用井水镇过的乌梅汤。
      姐妹二人于水榭中闲聊打趣儿,廊下风铃相击的叮当声,入耳也成了助兴的节拍。
      “巍郎与三郎是多年好友,实不忍看他如此下去。只是劳累妹妹担着风险给三郎看诊了。”
      那日已商定,在徐府给魏骁治腿。魏骁本就同徐巍交好,平日里就多有往来。玄珠又是三娘的胞妹,往来徐府也无人诟病。
      玄珠可是乐意之至,既不用自己冒着被怀疑的风险费尽心思去接近,又能让魏骁欠她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两人说话间,徐巍和魏骁已朝着水榭而来。
      远远的就瞧见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竖领斜襟纱衫,袖口露出半截皓腕,像新剥的莲藕。
      阳光照在水面上,撒下一池光斑映在她鸦青的发髻上。
      那光点跳跃在她线条柔美的侧脸和脖颈,光晕温润,恰似她低头浅笑时,耳垂上那点小小的白玉坠子。
      三娘轻推妹妹一下,朝着魏骁的方向扬了扬头,示意人到了。
      崔玄珠回头就见那人一身鸦青暗纹杭绸直身,腰间束着玄色绦带,悬挂饕餮玄玉。
      宽袖被风拂动,露出中衣素白的一抹边,整个人如雨后修竹,清贵里透着五分闲适。
      “见过国公爷。”
      玄珠起身行礼,魏骁跛脚踏上石阶步入水榭,惯常冷峻的面上浮上几分柔和的笑意。
      “七娘子不必多礼,随着嫂嫂唤我三郎即可。”
      玄珠并未叫他三郎,是淡淡唤了声:“郎君。”
      徐巍上前扶住怀有身孕的妻子,称池上风大先送夫人回屋歇息便离开了。
      三姐姐身边的嬷嬷引着他们到了一处安静的院子,便垂着头回去了。
      融金品秋随侍,侯在廊下听候差遣。
      屋内崔玄珠洗净手,坐在软凳上看向他已自觉卷起的裤管。
      抬眸看他一眼,向来雷厉风行的魏骁此刻却有些不知所措的偏了视线,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魏某唐突,还请七娘子见谅。魏某深知女子清誉何等重要,如若冒犯了娘子,魏某这便离开。”
      说罢便要放下卷起的裤腿,却被崔玄珠含笑制止。
      “我若觉得被冒犯也不会来此,郎君放心便是。”
      在平崖救他的时候,魏骁双眼失明,胸腹双臂多处刀伤,她都把他扒了个干净给他清创缝合,如今不过是一截小腿。
      他倒是害羞上了。
      那女子举止坦荡磊落,倒显得他颇有些局促不安。
      那日巍兄同他说起此事,他先觉于理不合并未同意,污了人家闺阁清誉,非君子所为。
      直至祖母在崔家七娘的诊治下好转许多,又和巍兄一样催着他去治腿,他才动了心思。
      日后,多多弥补便是。
      魏骁将露出的左腿放在榻上,膝盖至小腿处一道深色的疤痕狰狞地盘踞着,周围筋肉微微有些萎缩,显然伤了筋骨又未得及时妥善的治疗。
      玄珠从袖中抽出一方纻丝的藕荷色绣素馨花丝帕盖在他的膝盖上,算是对‘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有个遮挡,才隔着丝帕摸着他的腿骨。
      魏骁垂眸看见帕子上绣的素馨花,甚是罕见。东京女子皆喜爱牡丹,芙蓉,兰草这等名贵之花绣在丝帕上,她倒是与众不同。
      不知怎的,看着那方丝帕上的素馨花,忽然想起在平崖救他于危难的姑娘,身上的香气正是这素馨的味道。
      一个荒谬的想法在他脑中闪过,随即又很快否定。那姑娘认得他的,只是他还未曾见过救命恩人一面。
      思绪被一阵钻心的痛意打断,痛得他额头冷汗涔涔。七娘的手指正按着他膝盖那块有些凹凸不平的骨头。
      “郎君的腿如何伤的?”
      “奉旨办差,路遇宵小,缠斗时不慎着了道。”魏骁一语带过,并未多置一词。
      平崖初次救他时没有腿伤,兰陵雨中他扶棺而来已行路微跛。奉旨办差,想来是和父王之事脱不开关系,他这腿,是为了父王而伤。
      玄珠看了眼他有些躲闪的眼神和双颊泛着不自然的微红,心头微动。
      为护父王,他受苦了。
      “伤处骨接不良,骨痂不生,此非寻常骨伤愈合之态。若再迁延,患肢终成废用。”
      魏骁不通医术,刚开始听不大懂,只能理解个字面意思,直到最后一句听得他脊背发凉,没想到竟会如此严重。
      “郎君左膝是否偶有虚浮微热,按之则痛深入骨,每逢阴雨天更是疼痛难忍?”
      魏骁眉头一跳,迎着她的视线急急点头,眼里全是对她话语的认可。此女虽年弱,可只摸其筋骨就能断出这许多,真乃神医也。
      “没错,不知我这膝盖可还能痊愈?”
      崔玄珠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学着外祖父给人诊病时的样子摸着下巴,满面愁云的起身围着桌子转了一圈,装作问题很大她正在思考的样子。
      吊足他的胃口,让他心惊胆战了半晌才慢悠悠的开口,不说能不能痊愈,只狠蹙着眉叹了口气,才坐在他对面的软凳上,缓缓开口:
      “当下之计,需内外兼治,攻补兼施。骨端断裂明显,但筋肉尚可承受,需重新整复令断骨对合平整。其次需强筋壮骨,活血化瘀,以益气养血之药徐徐图之。兼以温通经络,散寒除湿之法,引气血归于伤处,催生骨痂。外敷伤药亦不可少,可直达病所。最要紧的就是务必静养,忌负重劳累。”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看他听得认真略有紧张的神色,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盯着她看,生怕听落了一个字的样子,忽觉有些口干舌燥。
      看着她小小的人儿,口中连绵不绝,竟是如此精通医道,深觉拜服。听见自己这腿还有希望,一颗被吓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放下,还好有救。
      正想起身向她行一礼,被她一巴掌拍在肩头按了下去,只见她站在自己身前也没高到哪去,面上是掩不住的窃喜,还带着些许傲娇之色。
      嗯?
      “别动,我要施针了。”
      针尖刺入皮肉,带着微麻的胀痛。
      魏骁靠在塌上,目光偶尔掠过她光洁的额角和微抿的唇。
      屋内窗扇大开,初夏的阳光洒在屋内。玄珠身上的衣裳熏过香雪云霓,经阳光照射烘出些许素馨的甜香。
      小腿上金针刺入的熟悉痛感,和鼻尖萦绕着似曾相识的香气,让他有些恍惚。
      微微低头嗅了嗅,闭上眼,随着金针刺入皮肉的痛意,回忆涌上心头,瞬间把他拉回在平崖养病的日子。
      是素馨的香气。
      猛的睁开眼,带着意外和惊喜的眸光在她面上逡巡,视线又落在她腕上的珊瑚手串,心脏跳动的节拍都快了些许。撑在竹塌上的手指微拢。
      一切都在彰显他心头的波动。
      那时他奉旨协同按察使前往平崖,审理辽王贪墨盐税一案。他冒充按察使的名头,先一步到了平崖,刚入了城便被盐铁使邀至茶楼。
      盐铁使以东京家眷威胁于他,让他坐实辽王贪墨之罪,他不允,便被一众刺客围剿。
      一包药粉迎面撒了他一身,让他目不视物成了个瞎子。
      元宵团圆之际,他被刺客追杀躲在小巷之中,身负重伤目不视物,默默等着他必死的结局。
      却意外被一个小娘子救下,治好他的双眼和满身伤痕,让他捡回一条命。
      彼时金针在头上刺入的痛感,同今日扎在小腿一样。
      可待他复明之时,身边只有一个小娘子留下照顾他的小厮,他问恩人姓甚名谁,小厮只说主家不求回报,让他伤好后自行离去便可。
      无法,他只得留下随身携带的饕餮玄玉和一封书信,还有些微薄谢礼以报恩情。
      看了眼腰间悬挂的玄玉,那是汪植回京复命时交还给他的,可汪植只护送那小娘子到了城门口,并不知是谁家的女眷。
      平崖返京、精通医术、红色手串、素馨香气……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他张了张嘴却没有问出来。
      “老夫人好些了吗?”
      崔玄珠已收了金针,看着他愣神的样子不禁有些发笑,遂开口打破一室静谧。
      魏骁回神,看见她正站在窗边沐浴在初夏的暖阳中,眉目温婉,巧笑倩兮。
      几乎是立刻转回头偏了视线,有些心绪不宁的低头整理裤腿,声音也沾上几分不自然:
      “幸得七娘子诊治,现下祖母已好多了。祖母说定要登门拜谢,奉上大礼。”
      魏骁穿好皂靴起身预备行礼致谢,却因刚刚针灸过,左腿发麻使不上力气,一下子单膝跪在了地上。
      玄珠双眸微怔,这魏骁是个重义的,倒让她心里狠狠浮上愧疚。
      这般好的儿郎,即将一步步走入她布下的,名为仇恨的囚牢。
      快步近前几步,伸手扶他坐回竹塌。
      七娘扶着他手臂时,二人衣袖相叠,发丝相缠。她一靠近,素馨的香气更浓,直往他鼻腔里钻。
      七娘扶他坐好抽身离去时,恰巧窗外一阵风吹过,发丝轻扬,抚过他的侧脸,带着酥麻的痒意,比之腿上更甚。
      魏骁只觉一颗心乱的厉害。
      匆匆道了谢,一瘸一拐的出了门,由融金扶着步履凌乱急慌慌的离开了。
      品秋一头雾水的进了门,就看见自家主子正坐在竹塌上,笑的意味深长的模样。
      “品秋,好像一切都比想象中的顺利。”
      他竟然,害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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