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雾起时分 ...
-
晨雾还未散尽，像一层洗不掉的哀伤，笼罩着校园。林晚舟刚结束早读，喉咙干得发烫，一杯温水还没来得及沾唇，就被周□□老师拽到了走廊的角落。
“出事了。”周老师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雾里栖息的什么。她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此刻却晃动着林晚舟从未见过的惊惶。
是哪个学生出事了吗？林晚舟的心猛地一沉。这是她疲惫大脑里唯一能产生的念头。
“小学部的莫平平老师，”周老师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她跳下去了……就在宿舍楼。人，当场就没了。”
这句话像一枚冰冷的钉子，将林晚舟牢牢钉在了原地。周围的声音——学生的喧闹，远处的广播——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嗡鸣般的寂静。原来，清晨宿舍楼下那刺眼的警戒线，校长们罕见的集体现身，微信群里那机械的“签到接龙”，都是为了祭奠一个如此决绝的告别。
一个灵魂就在她浑然不觉时，沉入了永恒的黑夜。而她，对那位名叫莫平平的同行，几乎一无所知。记忆里搜寻不到任何清晰的面容，这认知让她感到一种虚浮的愧疚。她的悲伤，像无的之矢，无处安放。衣服之下，那些她自己用疼痛刻下的隐秘印记，仿佛也在隐隐发烫。
“林老师？你脸色很不好……”周老师温热的手攥住了她冰凉的手臂，将她从冰冷的漩涡里暂时拉回。
“我……只是，太难接受了。”她避开周老师探询的目光，像一只受惊的鸟。
“听说才毕业没多久，遗书里写……不愿当班主任。”周老师的低语像藤蔓，缠绕着令人窒息的真相，“德育处的章主任，一早就被带走去问话了……”
林晚舟手中的水杯，终究没能送到唇边。杯里的水，晃动着，映出她破碎的倒影。
级长方帆的身影，恰在此时切入了这片不安的空气里。她西装挺括，发型一丝不苟，像一枚精心打磨的齿轮，精准地嵌入这架教育机器。
“两位老师，没课吗？”她的声音带着公式化的关切，笑容恰到好处，仿佛今晨的悲剧只是一段需要被快速修正的错误代码。
“正劝小林老师去吃早餐呢。”周老师瞬间换上圆融的笑意，无缝衔接了角色。而林晚舟，只是苍白地动了动嘴唇，像一株失水的植物，沉默地退回到自己的办公格间。
她打开那个承载着所有教师信息的冰冷系统，手指微颤地输入那个如今已失去温度的名字——莫平平。头像跳了出来：一个戴着棒球帽、卷发飞扬的女孩，在阳光下毫无顾忌地大笑。那蓬勃的生命力，与“死亡”这个词语形成了最残忍的对照。
林晚舟自己的头像，却是一片寂静的湖，一叶孤独的扁舟停泊其上。那是她呈现给世界的、近乎完美的平静假象。只有她自己知道，湖底深处，早已是淤泥沉积，水草缠身。在无数个无法安眠的深夜，她听着窗外城市遥远的呼吸，任由无声的泪水浸湿枕头。莫平平呢？那个选择在黎明前坠落的姑娘，是否也曾如此，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被同样的虚无与疲惫一寸寸吞噬？
年级群的通知在此刻弹出，文字冰冷如铁：“紧急会议：请全体老师大课间到会议室，不得缺席，不得携带手机。”
果然来了。一场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次为了稳定的安抚。生命沉甸甸的重量，最终被简化成一条不容置疑的指令。
会议室里，人头攒动，空气混浊。林晚舟感到头痛欲裂。周围的窃窃私语，像无数只飞虫在耳边嗡嗡作响。她环顾四周，看到的更多是震惊、猎奇，或许，还有一丝她自己也无法摆脱的、置身事外的冷漠。谁真正懂得那纵身一跃背后的绝望？
死后，还要被审视，被定义，被归于“个人情绪问题”的轻巧结论——这，正是林晚舟自己虽生犹死地留在这里，唯一恐惧却又赖以生存的可悲理由。
多么荒谬。
领导们鱼贯而入，清一色的深色西装，构筑起一道权威的壁垒。
王德旺校长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痛而庄重：“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宣布，小学部的莫平平老师，因个人感情问题处理不当，不幸离世……”
“个人感情问题”、“一时想不开”——这些词语像预设好的标签，轻飘飘地贴在一个逝去的灵魂上。林晚舟想起自己当初将甲状腺中期的诊断书放在德育主任桌上，恳求卸下班主任重担时，对方那句“学校很支持你看病，但班主任工作与看病并不矛盾”的“人情味”。此刻，这“人情味”像幽灵一样回荡在会场，让她遍体生寒。
会议冗长，最终的落脚点，无非是“安抚学生，稳定舆情，维护学校声誉”。
真相是什么？用精心编织的谎言包裹血的教训，就是真相吗？林晚舟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喉头，她几乎想站起来，为那个连死都要被剥夺真实原因的姑娘呐喊。
但她没有。
她只是更深地缩进了自己的座位里，像一只把身体紧紧缩回壳里的蜗牛。雾，似乎更浓了，从窗外弥漫进来，浸透了她的心。
就在这一刻，王校长的话锋一转：“……鉴于此，为关怀教职工心理健康，我们特邀了知名心理专家宋归路博士，为大家开设系列讲座与咨询。”
“宋归路。”林晚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归路、归路，林晚舟莫名觉得这个名字让她心里很踏实，沉稳。
林晚舟自然不知道，此后的她，会被这个名字改变一生。
"学校已经成立了善后工作小组，希望各位老师积极配合，做好学生安抚工作，维护校园稳定。特别要强调的是——"王德旺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禁止在任何场合讨论此事，禁止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相关消息。"
散会后，林晚舟独自回到办公室。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她打开电脑，下意识地登录了校园OA系统。
莫平平的名字还静静地躺在教师名录里。
林晚舟久久凝视着这张照片。她注意到莫平平的脖颈上，戴着一枚小小的麋鹿吊坠。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林老师。"方帆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考虑到你之前也......出现过情绪问题，学校决定让你优先参加心理辅导。这是海大心理学系宋归路教授的联系方式，她已经同意了为你做专项咨询。"
林晚舟接过那张名片。素白的名片上只有简单的联系方式，和一个娟秀的签名：宋归路。
"这是强制性的吗？"她轻声问。
"这是学校的关怀。"方帆的微笑恰到好处，"明天下午两点，请准时到咨询室。"，“方级，我只是甲状腺问题，不是......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林晚舟下意识想拒绝，大概，是害怕面对真正的自己吧。
“我知道，这不，好多甲状腺问题，都是情绪引起的嘛。”方帆依旧带着那标准化的微笑，不容拒绝。
门被轻轻带上。林晚舟低头看着名片，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个名字。
窗外，不知何时起雾了。浓白的雾气漫过校园，将远方的教学楼都吞没在了一片朦胧之中。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读过的句子："林深时见鹿"。
可如今，林中迷雾深重，不见鹿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