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教堂哀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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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镇的教堂，是这灰暗小镇中最显眼、也最令人心安的所在。它由附近采石场出产的灰白色石砖垒砌而成，虽不宏伟，却自有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朴素威严。教堂前方竖立着醒目的尖顶，顶端的白石雕刻，是身带双翼的光明神张开双臂、面容慈悲俯瞰众生的圣像。此刻，夕阳的余晖为神像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与教堂下方弥漫的沉重悲伤形成鲜明对比。
教堂宽阔的橡木大门敞开着，圆拱形的门廊下，却再无往日的静谧。一股混杂着血腥、草药和泪水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受伤的矿工，或躺或坐，或发出压抑的呻吟，被亲友用简陋担架、门板甚至只是搀扶着，源源不断地抬进教堂。他们的伤口狰狞，衣衫褴褛，沾满血污和石粉。
更多的，是进不去的人。教堂前的空地上，挤满了面容凄惶的镇民。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呆呆地望着教堂大门，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宣判。女人们大多红着眼眶，有的低声啜泣，有的紧紧抱着懵懂无知、尚且不知发生何事的孩童，孩子们被这悲伤和恐惧的气氛感染，也瘪着嘴，要哭不哭，睁着茫然的大眼睛看着周围悲伤的大人。几个失去亲人的妇女，已经瘫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那哭声像钝刀子，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男人们则沉默地站在外围，脸上刻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有的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有的则颓然地蹲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手掌。
“光明神啊，保佑我的丈夫吧……”
“孩子他爹，你可千万要挺住啊……”
“怎么会这样……早上还好好的……”
“神父……神父一定要救救他啊……”
压抑的祈祷、悲伤的低语、孩童的啼哭、伤者的呻吟，交织成一片绝望的悲鸣。
“请大家安静！保持秩序！”一个穿着白色亚麻长袍、面容清秀的年轻男人从教堂内快步走出，他脸色疲惫，但眼神依然温和坚定。他是教堂的执事，塔恩。“神父正在尽全力救治每一位伤者！请相信光明神的力量，相信神父！让重伤者先进来，家属请在外面耐心等待，不要堵塞通道！”
他大声安抚着，指挥着混乱的人群，试图维持基本的秩序。但悲伤和恐惧如同潮水，不是几句言语能够轻易抚平的。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奋力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径直跑到塔恩面前，因为跑得太急，差点绊倒。
“塔恩执事大人！”
塔恩低头，看到一个金发金瞳、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污迹、大约只有五六岁模样的男孩，正用一双焦急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睛看着他。是西奥多家的孩子，莱恩。塔恩对他有些印象，这个孩子虽然瘦小，但眼神很特别，不像普通镇民孩子那样懵懂。
“莱恩？你怎么在这里？你父亲……”塔恩想起西奥多也是矿工，心下一沉。
“塔恩执事大人！”莱恩喘息着，声音因为急切而发颤，他努力让自己的话清晰，“求求您，带我去见理查德神父！我有非常、非常紧急和重要的事情，必须立刻当面告诉神父！事关……事关整个黑石镇！”
塔恩一怔，看着莱恩眼中绝非作伪的焦急，又看了看周围混乱的人群，微微皱眉。一个孩子口中的“大事”？
莱恩见他犹豫，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破旧灰布匆匆包裹的、书本大小的东西，塞到塔恩手里。塔恩下意识接过，入手沉甸甸的。莱恩用眼神催促他打开。
塔恩迟疑了一下，走到旁边稍微避人处，解开布包的一角。一本深蓝色皮革封面、边缘烫着华丽金纹、厚重而精美的书籍露了出来。封面中央，是用古老花体字镌刻的、仿佛散发着淡淡微光的书名——《光明圣经》。
塔恩的呼吸一滞。这不是普通信徒使用的、粗糙纸张印刷的普及本，这是……只有高阶神职人员、或者身份极其尊贵虔诚的信徒才可能拥有的、用特殊皮革和工艺装订的“圣典级”圣经！其本身甚至可以被视为一件低阶圣物！这绝不是黑石镇这样的边境小镇，更不是一个普通矿工之子能够拥有的东西！
他猛地抬头，再次看向莱恩。男孩金色的瞳孔里满是恳求，还有一丝超越年龄的凝重。塔恩又看了看手中的圣经，那精致的装帧和隐隐散发出的、只有他能感知到的微弱神圣气息，做不得假。
“跟我来。”塔恩不再犹豫，迅速将圣经重新包好，低声对莱恩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带着他避开人群，从教堂侧面的一个小门快步走了进去。
教堂内部，比外面更加忙碌和压抑。长条椅上躺满了伤者，空气中草药味和血腥味更浓。几位年长的修女和信徒志愿者，正手忙脚乱地帮忙清洗伤口、递送干净的布条和热水。而在主圣坛前的空地上，临时铺开的草垫和毛毯上，躺着几个伤势最重、已经奄奄一息的矿工。
理查德神父就站在其中一位重伤者身边。
神父看起来四十多岁，面容原本颇为温和儒雅，但此刻却布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他头上的白色圣帽有些歪斜，几缕灰白色的头发溜了出来，被汗水贴在苍白的额角。他闭着眼睛，手持圣杖，悬在伤者血肉模糊的胸口上方，散发出柔和的乳白色圣光。那光芒温暖而纯净，正缓缓渗入伤者的身体，试图驱散死亡，弥合伤口。但神父的脸色，却随着圣光的输出而越来越白，嘴唇甚至失去了血色，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摇晃。
显然，连续两天不眠不休的高强度救治，已经严重透支了他的精神和圣力。
“神父！”塔恩见状，急忙上前，轻轻扶住理查德神父的胳膊，“您必须休息一下了！”
理查德神父缓缓睁开眼睛，那双原本睿智明亮的灰蓝色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了一瞬，才重新聚焦。他看了一眼伤者，伤口虽然不再恶化，但也远未到脱离危险的程度。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在塔恩的搀扶下，有些踉跄地站起身。
“扶我去休息室……给我一杯热茶，塔恩。”神父的声音沙哑无力。
塔恩连忙应下，小心地搀扶着神父，又示意莱恩跟上。三人穿过忙碌的侧廊，来到教堂后方一间简朴安静的房间——神父的休息室兼书房。
房间里只有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个装满书籍的简陋书架，和一个用于祈祷的小小圣坛。塔恩让神父在椅子上坐下，迅速倒了一杯热茶，递到神父手中。
理查德神父捧着温热的陶杯，汲取着那一点暖意，闭目缓了几口气，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点。他这才注意到安静站在一旁、紧张地攥着衣角的莱恩。
“这孩子是……？”神父看向塔恩。
“神父，他是西奥多的儿子，莱恩。他说有极其重要紧急的事情，必须立刻见您。”塔恩说着，将手中那个灰布包裹放在了神父面前的桌上，补充道，“这是他给我的。”
理查德神父的目光落在包裹上，又看了看莱恩焦急的小脸。他放下茶杯，伸手解开了布包。
当那本深蓝色烫金的《光明圣经》完全展露在眼前时，理查德神父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严肃取代。他伸出略显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精致的封面，感受着上面残留的、熟悉的、属于教廷高阶物品的特殊气息。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莱恩。
“孩子，”神父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这本书，你是怎么得到的？还有，你父亲西奥多，他现在在哪里？”
莱恩被神父严肃的目光看得心头发紧，但救父的急切压倒了一切。他扑到桌前，语速又快又急，带着哭腔：“神父！求求您救救我父亲！今天早上，税官老爷手下的士兵闯进我家，把我父亲抓走了！他们说我父亲，还有镇长、汉森伯伯他们，私藏矿石，偷偷卖给别人，偷税！这是污蔑！是陷害！我父亲昨天在矿上受了重伤，差点死掉，是汉森伯伯他们把他救回来的，怎么可能去私藏矿石？他们要害死我父亲！神父，求求您，快去救救他吧！”
私藏矿石？税官抓人？理查德神父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知道西奥多，那个沉默寡言但手艺极好、为人正直的采石人。私藏矿石？以他对西奥多性格的了解，这几乎不可能。而且，税官在这个节骨眼上抓人……
“孩子，别急，慢慢说。”神父的声音放缓了一些，试图安抚莱恩，“事情或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你父亲……他恐怕不是普通的采石人吧？这圣经，还有……”他指了指桌上的圣经，目光如炬，“你父亲，是否与教廷有所关联？”
莱恩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了上来：“是的，神父！父亲……父亲他以前是教廷的骑士！这是他的圣经，还有……”他想起父亲的嘱咐，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用破布重新包好的银盒，打开，取出了那枚太阳与麦穗徽章，递给神父。
理查德神父接过徽章，只看了一眼，脸上便露出了了然和复杂的神色。他轻轻摩挲着徽章上精细的纹路，低声自语：“太阳骑士徽章……而且，是麦穗环绕的纹样……原来是他。西奥多·布朗，据我所知，是唯一一位以农奴之身受封的‘大地骑士’。我听说过他的事，一位沉默而强大的守护者……只是后来听说他在执行一项危险任务时失踪了，没想到……”
他看向莱恩，眼神温和了许多，也带上了更深的探究：“孩子，你可以稍微放宽心了。你父亲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他是一位曾受光明祝福的强大骑士。他被抓，或许……有他自己的理由和考量。”
莱恩想起垭零大人在巷子里对自己说的话，心中稍定，但担忧丝毫未减：“可是，神父，那罪名……”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哭腔、尖利刺耳的童音猛地从门外响起，伴随着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女人的哭喊：
“神父！神父！救救我父亲！求求您了！”
“砰”的一声，休息室的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一个大约八九岁、褐色卷发、圆头圆脑、满脸雀斑的小男孩像颗小牛犊一样冲了进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正是汉森的儿子比利。他身后，一个穿着粗布裙、身材发福、满面泪痕的胖大婶——苏珊大婶，也紧跟着扑了进来，一把没抓住儿子。
“神父！神父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家汉森吧！”苏珊大婶看到理查德神父，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刚才……刚才官兵突然闯到家里，把我家汉森抓走了！说他犯了采矿的罪！我们想去找镇长，可镇长家里人说他一早就被税官大人请去了，还没回来！我们实在没办法，只能来求您了！神父，汉森他最信光明神了，他绝不会做违法的事啊！这可怎么办呐！”
又是采矿的罪！理查德神父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西奥多，汉森……都是镇上有名的、踏实肯干的采石人。税官同时抓走他们，还牵扯到镇长？
他想起刚才在救治那些重伤不治的矿工时，除了外伤，他还隐约感觉到，其中几具尸体上，残留着一种极其隐晦、但令人极度不适的阴冷气息——那不仅仅是躯体死亡的气息，更像是……灵魂被某种邪恶之物啃噬、污染后留下的痕迹！死者临终前的面容，也扭曲痛苦得不似常人。
再联想到峡谷那场诡异的、集中爆发的紫色雷暴，消失的诡异巨卵，现在税官在这个人心惶惶、伤亡惨重的节骨眼上，以“私藏矿石”这种牵强的罪名，精准抓捕关键人物，甚至可能控制住了镇长……
这一切，恐怕绝非巧合。
理查德神父苍白的脸上，神色变得无比凝重。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哭泣的苏珊大婶和夏利，又看向紧握着骑士徽章、强忍泪水的莱恩，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那本精致的《光明圣经》上。
“塔恩，”神父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丝冰冷的怒意，“这恐怕……是一场针对黑石镇，甚至可能针对教廷的，蓄谋已久的阴谋。”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教堂哀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