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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青梅事 ...

  •   南城的夏天,总是以一场又一场的瓢泼大雨作为开端。

      林若棠记得,七岁那年的盛夏,也是这样一场猝不及防的雷阵雨。林家别墅的花园里,刚刚移植过来的几株名贵白栀子树,在风雨中飘摇欲坠,纯白的花瓣被打落泥泞。她隔着巨大的落地窗,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际,细弱的眉头微微蹙起,不是因为窗外晦暗的风景,而是因为耳边又传来了父母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清晰的争吵。

      “说了多少遍,若棠身体不好,不能受凉,不能惊吓,你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她争?”
      “是我要争吗?公司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了好了,别说了,小心吓着孩子……”

      “吓着孩子”这四个字,是林家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林若棠从有记忆起,就活在这四个字织就的、密不透风的玻璃罩子里。她天生心脉弱,像是被上帝轻轻捏过一下的瓷娃娃,精美,却布满了看不见的裂痕。一次普通的感冒可能会发展成肺炎,一次稍微剧烈的奔跑可能会让她脸色发白、呼吸急促。她是林家盼了多年才得来的千金,这尊贵又脆弱的存在,让整个林家都笼罩在一种小心翼翼的氛围里。

      她不喜欢这种氛围。但她懂得如何利用它。

      争吵声暂时歇了,母亲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走进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柔与忧虑:“若棠,看会儿雨就回来,别站风口,当心着凉。”

      林若棠乖巧地点头,接过牛奶,小口啜饮。奶腥气让她有些反胃,但她还是喝光了。她知道,这是“对身体好”。

      雨势渐小,变成淅淅沥沥的雨丝。门外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以及一个比她所熟悉的父母都要爽朗洪亮些的嗓音。

      “林叔叔,阿姨!我们来叨扰啦!”

      是戚家的车。戚家与林家是世交,生意上往来密切,住得也近。

      很快,客厅里响起了大人们的寒暄声。戚家父母声音爽利,带着生意人特有的圆融与热情。林若棠被母亲牵着走出去,例行公事般地叫人:“戚叔叔好,沈阿姨好。”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站在客厅中央,像个小炮弹一样的男孩身上。

      戚野八岁,比林若棠高半个头,穿着白色的T恤和背带长裤,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大概是在雨里跑过,裤脚和运动鞋上还沾着泥点,脸上却带着奔跑后的红润,眼神亮得惊人,像头精力过剩、无所畏惧的小豹子。

      他也在看林若棠。目光里没有大人们那种挥之不去的怜悯与小心翼翼,只有直白的好奇,和一点点……不耐烦?

      “小野,快叫妹妹啊。”戚母推了他一把。

      戚野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若棠妹妹。”

      林若棠没应声,只是微微往母亲身后缩了缩,更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更加柔弱可怜。

      大人们又开始说那些千篇一律的话。

      “看若棠多文静,多乖,哪像我们家这个皮猴子,一天到晚不着家。”
      “小野这是活泼,身体好!我们就盼着若棠能有小野一半精神头就好了。”
      “以后让小野多带着妹妹玩,男孩子嘛,保护女孩子是应该的。”

      “我才不要带她玩!”戚野突然大声反驳,眉头拧得紧紧的,“她走路那么慢,又不能跑不能跳,一碰就倒,麻烦死了!”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滞。

      林父林母的脸色有些尴尬,戚父立刻呵斥:“戚野!怎么说话的!快给妹妹道歉!”

      戚野梗着脖子,一脸倔强,显然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就在大人们试图缓和气氛时,林若棠却轻轻松开了母亲的手,往前迈了一小步。她抬起那双清澈得过分的大眼睛,看着戚野,声音细细软软的,像羽毛拂过心尖:“戚野哥哥,”她叫得异常清晰,“我不麻烦的。我可以在旁边看着你玩。”

      那一刻,所有大人都被这“懂事”得让人心疼的话语击中了。戚母更是直接搂过林若棠,心肝宝贝地叫着,回头瞪了自己儿子一眼:“你看看妹妹多懂事!你再看看你!”

      戚野愣住了。他看着那个站在灯光下,皮肤白得几乎透明,眼睛像浸了水的黑葡萄一样的小姑娘,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他分明从她眼底看到了一丝极快闪过的……狡黠?

      大人们的话题很快转向了商业合作和股市行情,把他们两个小孩打发到旁边的游戏室。

      游戏室里铺着柔软的地毯,堆满了各种昂贵的、林若棠很少亲自碰触的玩具。戚野一进去就恢复了活力,目标明确地冲向那套限量版的遥控赛车。

      林若棠则慢吞吞地走到角落的娃娃屋前坐下,拿起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娃娃,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它的金色长发。

      戚野摆弄着遥控器,赛车在地毯上横冲直撞,发出嗡嗡的噪音。他玩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偷偷抬眼去看角落里的林若棠。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睫,侧脸线条柔和得像一幅画。阳光透过雨后的云层,恰好落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软,好像用力呼吸一下,都会惊扰到她。

      戚野心里那点因为被强迫“带妹妹”而产生的不耐烦,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一些。他想起母亲来的路上叮嘱的话:“若棠身体不好,你是哥哥,要让着她,保护她,知道吗?”

      保护她?

      他撇撇嘴,目光却忍不住又飘了过去。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就在这时,林若棠似乎想拿架子顶层的另一个娃娃,她踮起脚,伸长手臂,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喂!你别动!”戚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扔下遥控器,几个箭步冲过去,语气凶巴巴的,“想要什么不会说啊?摔了怎么办!”

      他比她高,轻松地就拿下了那个娃娃,塞到她怀里。动作粗鲁,带着男孩特有的笨拙。

      林若棠抱着娃娃,抬起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谢谢戚野哥哥。”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细软,但戚野觉得,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刚才在客厅里那种被“算计”的微妙感觉又浮了上来,可看着她的笑容,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一个这么柔弱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哼,下次自己够不着就叫大人,或者……叫我。”他别开脸,耳根有点发热。

      那天的拜访结束后,戚野被父母拎着耳朵教育了一路,核心思想就是——要爱护若棠妹妹。

      从那天起,戚野的生活里,就正式多了一个名叫“林若棠”的“麻烦”。

      这个“麻烦”无处不在。

      上学放学,只要两家司机同时接送,他就会被要求“看着点妹妹,扶她上下车”。
      两家一起吃饭,他会因为“抢”了林若棠看中的那块排骨,而被父母用眼神警告。
      他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里踢球,林若棠就坐在不远处的秋千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但只要球稍微滚向她那个方向,他就会听到父母或者林家保姆紧张的声音:“小野!小心点!别撞到若棠!”

      他觉得很憋屈。他戚野天不怕地不怕,爬树掏鸟窝、下水摸鱼,是小区里公认的孩子王,凭什么要被这么一个风一吹就倒的小丫头片子束缚住手脚?

      他开始试图反抗,故意不和她一起走,故意在吃饭时把她喜欢的菜夹光。

      然后,他就会看到林若棠用那种湿漉漉的、仿佛受了天大委屈却又强忍着不说的眼神看着他,轻轻地说:“没关系,戚野哥哥先吃吧。”或者,“我自己走可以的,戚野哥哥你去玩吧。”

      结果可想而知,他回去必定会迎来一顿“深刻”的思想教育,罪名从“不懂事”升级到“没有责任心”、“不关心妹妹”。

      几次下来,戚野悟了。

      这个林若棠,根本就是个披着兔子皮的小狐狸!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用那种眼神看着你,软软地说几句话,就能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斗不过她。

      认清这个现实后,戚野选择了妥协。或者说,他找到了一种新的、属于他和林若棠之间的相处模式。

      他依旧是她名义上的“保护者”,但保护的方式,带上了他戚野特有的色彩。

      比如,学校里有不长眼的小朋友嘲笑林若棠是“病秧子”,戚野不会告状,他会直接挥着拳头冲上去,把对方揍到哭爹喊娘,再也不敢靠近林若棠三米之内。虽然回去后他难免被揍一顿,但他梗着脖子,从不认错。

      比如,林若棠喝中药嫌苦,皱着眉头不肯下咽,他会一边嫌弃地说着“麻烦精”,一边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包装精美的水果糖,粗鲁地塞进她手里。

      比如,春游时她走不动了,他不会像大人那样紧张兮兮地问东问西,而是会不耐烦地蹲在她面前,语气恶劣:“快点上来!磨磨蹭蹭的,耽误我捉蝴蝶!”

      林若棠会伏在他尚且单薄却异常坚定的后背上,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她身上有淡淡的药香和奶香气,混合着栀子花般的清甜。她会把脸贴在他的颈窝,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戚野哥哥,你真好。”

      戚野会哼一声,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透,脚下走得更加平稳小心。

      他渐渐习惯了身边有这个“麻烦”的存在。习惯了她细声细气的“戚野哥哥”,习惯了她依赖又带着点小算计的眼神,习惯了在闯祸时下意识地把她护在身后,也习惯了她偶尔展露的、只在他面前才会有的、得逞后像小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他不知道这种习惯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看到别人靠近林若棠,他会很不爽。看到林若棠对别人露出那种柔弱无害的笑容,他会莫名烦躁。看到她因为身体不舒服而苍白着小脸时,他心里会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时光如同南城的溪流,在栀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轮回里,潺潺向前。

      他们一起升入小学,又一起踏入初中。

      戚野依旧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脾气随着年龄增长愈发暴躁,身手也愈发利落,成了学校里无人敢轻易招惹的存在。但他的身边,始终跟着一个安静苍白的林若棠。这成了南城附中一道奇特的风景线——暴躁的狮王,和他精心守护着的、娇弱的栀子花。

      林若棠也依旧是那个“重点保护对象”,但她的“手段”愈发娴熟。她懂得如何在戚野快要发飙时,用一个眼神让他强行压下火气;懂得如何在他跟别人打球忽略她时,轻轻地咳嗽两声,就能让他立刻扔下球跑过来;也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柔弱”,让所有试图对戚野示好的女生,在靠近之前就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他们彼此依存,彼此试探,像两株缠绕生长的藤蔓,早已分不清是谁依靠谁更多一些。

      直到高一那年的某个傍晚。

      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放学后的教学楼后巷,戚野刚和几个隔壁学校挑衅的家伙干完一架,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嘴角有一小块淤青,眼神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戾气。

      林若棠安静地等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手里拿着矿泉水和创可贴。对于这样的场景,她早已司空见惯。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别校校服、满脸通红的女生,鼓足了勇气跑到戚野面前,递上一个包装精美的信封,声音细若蚊蚋:“戚……戚野同学,这个……请你收下!”

      戚野皱了皱眉,脸上的不耐烦显而易见。他正要开口拒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梧桐树下的林若棠。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垂下了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而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在下眼睑处留下一小片阴影。她抱着书包的手指,微微收紧。

      就那么一个细微的动作,戚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

      他甚至没看清那女生递过来的是什么,就暴躁地一挥手,打掉了那个信封,语气冰冷得吓人:“滚开!别挡道!”

      女生被他吓得脸色煞白,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捂着脸跑开了。

      戚野看也没看跑开的女生,他大步走到林若棠面前,带着一身未散的硝烟味和怒气。

      林若棠抬起头,眼里没有惊吓,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水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她递上矿泉水,声音轻轻的:“疼吗?”

      戚野没有接水,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眸,此刻映着晚霞,复杂得让他看不透。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情绪在他体内冲撞,急于寻找一个出口。

      他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微微蹙起了眉。

      “林若棠,”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因为压抑着什么而显得有些沙哑,“你刚才那是什么表情?”

      林若棠怔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副纯净无害的模样,甚至带着一点点被误解的委屈:“我……没什么表情啊。”

      “你骗鬼呢!”戚野逼近一步,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你明明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他卡壳了。他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来形容那一刻她的神情,那不是单纯的难过或委屈,那里面掺杂了太多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无声无息地将他缠绕,让他心烦意乱,又让他……心跳失序。

      林若棠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伤却依旧英俊得过分的脸,看着他眼底的困惑、暴躁,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她忽然轻轻地笑了。那笑容像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在她苍白的脸上漾开浅浅的涟漪。

      她踮起脚尖,用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轻碰了碰他嘴角的淤青。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两人俱是轻轻一颤。

      “戚野,”她不再叫他哥哥,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的笃定,“你刚才……是在害怕吗?”

      害怕什么?

      害怕她难过?害怕她误会?还是害怕……失去她此刻眼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戚野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原地,所有未出口的质问和烦躁,都被这个轻描淡写的问题击得粉碎。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边只余下一抹残红。暮色四合,将少年少女纠缠的身影拉得很长。

      有些一直模糊不清的界限,就在这个寻常的傍晚,被一句轻飘飘的问话,彻底打破了。

      戚野看着眼前这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林若棠,这个他从小保护到大的“麻烦精”,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刻刻小心呵护的瓷娃娃。

      而她在他心里的位置,似乎也早已变质,膨胀成一种他无法掌控、也无法割舍的,全新的情感。

      这情感,来势汹汹,名为心动。

      属于他们的青春序曲,在十六岁的这个傍晚,终于奏响了第一个清晰而悸动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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