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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太医院的院子里晒着各色草叶,几个药童正蹲在地上分拣,在看到沈墟一行人进来后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好奇又畏惧地偷偷打量着。

      这时,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闻讯匆匆迎了出来,面露惊讶的同时也不忘恭敬道:“下官太医院院判周济,参见沈督主。不知督主一早驾临,有何吩咐?”

      沈墟直接表明来意,“周院判不必多礼,本督此来,是为查阅一些旧日医案。”

      “旧日医案?”周济眼皮跳了跳,随即堆起笑容,“不知督主要查哪一年的?哪位贵人的?下官立刻让人去取。”

      “景和四年到六年,所有与端慧太子殿下相关的诊疗记录、用药方剂、以及药材出入库的底档。”沈墟一字一句道。

      周济脸上那层笑僵了僵,搓了搓手,有些为难,“督主,这端慧太子殿下的医案,按规矩,非同一般,调阅需有太后或陛下的特旨。”

      “规矩本督知道。”沈墟打断他,“太后娘娘已经首肯,陛下处本督自会禀明,周院判只需配合即可。”他抬了抬手,小德子立刻上前一步,将一份盖有司礼监和东厂印信的公文递了过去。

      周济接过后快速扫了一眼,额角隐隐见汗,他咽了口唾沫,硬是挤出一丝笑容来,“是,是,既有督主手令,下官自当遵命。只是时间久远,有些医案可能存放得比较散乱,找起来需要些时辰,还请督主稍坐。”

      “不必。”沈墟抬步就往里走,“本督亲自去看,周院判带路便是。”

      周济没办法,只好在前面引路,脚步显得有些沉重。

      后堂二楼库房,周济指着一个架子开口:“督主,景和四年到六年的医案大多在此处,端慧太子殿下的应该也在其中,下官,下官这就让人找出来。”

      他招手唤来两个年纪较大的药童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两人熟门熟路搬下几个檀木匣搁在长案上后便垂手退到一边。

      沈墟走到案前,周济连忙亲自上前打开了第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叠叠用细绳捆扎好的泛黄纸张,墨迹暗淡。

      “督主,这便是景和四年与太子殿下相关的部分脉案和用药记录。”周济抽出一叠后双手呈上。

      沈墟没有立刻翻看,而是递给了一旁的江灯,“你看看。”

      江灯一愣,连忙双手接过,她知道这是督主在考校她,也是让她在实践中学习。

      她定了定神,解了细绳子将纸张轻轻摊开在案上。

      纸张上的字迹大多是工整的楷书,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太子殿下脉象如何,主症如何,开了什么方剂,用了哪些药材,剂量多少,且记录看起来详实规范,似乎没什么问题。

      江灯看得细致,尤其是涉及到“培元汤”的条目。

      她注意到,在景和四年下半年开始,“培元汤”出现的频率明显增高,而记录中关于太子“脾胃渐弱”、“夜寐不安”、“时有虚汗”的描述也越来越多。

      她的目光落在一张记录着“培元汤”具体药材和分量的方剂附页上,上面的药材名称、产地、分量都写得清清楚楚,包括那味关键的“金边芫荽”,也标注了“南海贡品,取其嫩茎,三钱”。

      江灯:如果文柏是在这汤里动了手脚,他难道会老老实实地把动了手脚的药材和分量记在官方医案上?必然不会。

      那么,这些看似规范的记录很可能是事后补的,或者是专门用来应付查验的版本。

      她抬眼,轻声道:“督主,这些记录……太干净了。”

      沈墟目光微动,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看向周济:“周院判,这些医案自记录之后,可曾有人调阅或誊抄过?”

      周济连忙道:“回督主,按太医院规矩,贵人医案皆属机密,非特许不得调阅。誊抄,除非是编修医典或重大会诊需要,一般也不会,这些案卷自归档后,应当无人动过。”他语气听起来肯定,但眼神却有些飘忽。

      “应当?”沈墟捕捉到了这个词,“周院判似乎不能确定?”

      周济额头的汗更多了,掏出手帕擦了擦,“这个……督主明鉴,时间毕竟久了,下官也是景和七年才接任院判之职,前任院判周明安大人告老时,交接可能……可能有些疏漏,下官也不敢完全担保。”

      “既如此……”沈墟不再看他,而是转向那两个药童,“你们在此当值多久了?”

      药童闻言连忙跪下,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率先回道:“回督主,小的在太医院当差已有十年,负责看管医案库也,也有五六年了。”

      “这期间,可曾有人以任何理由调阅或接触过景和四年到六年,尤其是端慧太子殿下的医案?”

      那药童摇头,“回督主,小的不曾记得有人调阅过。这库房平时少有人来,除了定期清扫就是小的们按照周院判吩咐,偶尔整理归类。”

      沈墟不再问话,示意江灯继续看,他自己则走到那一排排木架前,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积满灰尘的卷宗匣子标签。

      江灯不死心地又翻看了几份记录,仍无破绽后她突然灵光一闪,于是捏起那叠附页凑到了窗边光里细看起来,这一看,还真让她看出了点端倪。

      纸色比旁的略新,虽然做了旧处理,但对着光还是能看出细微差别的,而且上面的墨迹虽然模仿了旧墨的暗淡,但笔触的力度和连贯性与前面那些真正年代久远的记录相比,少了几分自然多了些许刻板。

      她回头看了一眼沈墟,沈墟似是懂了这个眼神暗示,直接走过来拿着那几张纸也借光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纸张边缘,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他看向周济,“周院判,太医院的医案用纸和墨锭可是统一采办发放的?”

      周济不明所以,点头,“是,都是内府监统一采办,按例领取。”

      “景和四年所用的纸张和墨,与如今可还留有库存样本?”

      “这……时间太久,怕是……”周济话没说完,在看到沈墟冷嗖嗖的眼神后连忙改口,“下官立刻让人去查!去库房找找看,或许还有当年剩余的!”

      他转身对一个药童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库房,把景和年间留下的空白医案用纸和墨锭样本找出来!”

      那药童跌撞着跑了出去。

      等待的间隙,沈墟让江灯继续翻看其他匣子里的医案,尤其是那些可能涉及日常小病或药材领用的零散记录,而他自己则走到库房另一侧,那里存放着一些药材出入库的底单存根。

      江灯明白,这是要从边角料里找线头,直到手指触及到了一张被夹在脉案之间的糙草纸张时顿住了。

      其边缘破损,上面用炭笔潦草地记着几行字,字迹歪斜,与正式医案上工整的笔迹截然不同:“冬月十七,文师兄嘱,取石见穿三钱,鬼箭羽两钱,碾极细,混入培元料中,切记单独包装,勿与人言。”

      江灯:这是两味并不常见且药性颇为峻烈的药材,虽有活血化瘀之效,但多用或久用易伤正气,体虚者尤忌!它们绝对不应该出现在给体弱太子的培元汤里!

      而且,这笔记的语气分明是私下交代见不得光的指令,这很可能就是文柏指使手下药童或低阶医士,偷偷添加额外药材的直接证据!

      她将其抽出来快步走到沈墟身边递给他看,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督主,您看这个!”

      沈墟目光落在字迹上时眼神骤然变得幽深冷冽,他虽未语,但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极具压迫感。

      周济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这、这、这是何物?下官、下官从未见过!定是有人伪造,污蔑!”

      “伪造?”沈墟缓缓抬眸看向他,那眼神静得骇人,“周院判不妨看看,这草纸,这炭笔痕迹,可是新的?”

      周济哆嗦着接过草纸仔细看了看,又对着光看了墨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这纸,这笔迹,分明是有些年头了!绝不是近期伪造!

      “这……这定是当年哪个不懂事的药童胡乱写的!作不得数!督主明鉴,文柏医士早已故去多年,死无对证,单凭这一张不知真假的草纸,实在……”周济还想辩解。

      “是不是胡乱写的,查验一下便知。”沈墟将草纸递给小德子,“去,照着这上面提到的石见穿和鬼箭羽,查太医院景和四年到六年的药材入库和领用记录,尤其是文柏经手的部分。另外,查太医院所有在景和年间当过差,尤其是与文柏有过接触的药童和医士现在何处。”

      “是!”小德子领命,立刻带着一名番役出去了。

      周济面如死灰,知道大势已去,瘫坐在地,喃喃道:“下官……下官真的不知情啊……文柏他……他私下做了什么,下官如何得知……前任周院判交接时,也未曾提及……”

      沈墟不再理会他,转身对江灯道:“你留在此处继续查找,凡是与文柏、培元汤和任何可疑药材相关的只言片语都不要放过。”他又对留下的那名番役吩咐,“看好这里,任何人不得靠近,不得擅动一纸一物。”

      “是!”

      沈墟又看了一眼瘫软的周济,对另一名番役道:“请周院判去隔壁厢房休息,没有本督允许,不得离开,也不得与任何人接触。”

      周济被番役“搀扶”起来,失魂落魄地带走了。

      日头爬高又西斜,江灯腰背酸得发木仍不敢停,她知道,现在每一刻都可能发现新的证据。

      在翻到一册药材流水账时,某页角落有行小字备注:“冬月廿三,文医士领金边芫荽五钱,称配培元汤用。然是日太子脉案未提需用此物,且分量较常例多。疑。”后面还有一个更小的字像是记录者的私密记号。

      这说明,当时太医院里,并非所有人都对文柏的行为毫无察觉,至少这个记录药材出入的库房小吏产生了怀疑,并且偷偷记了下来。

      她连忙将这一页指给那名番役看,番役也意识到重要性,小心地将整本册子保护起来。

      先前派去库房的药童抱着几刀旧纸和墨锭回来了。

      江灯对比后发现,附页的纸张质地和纹理与景和四年真正库存的样本有差,更接近于景和六年甚至更晚的纸张,墨锭的材质和研磨后的颗粒感也与旧墨不同。

      这几乎可以肯定那些记录是事后伪造的。

      线索越来越清晰,证据链也越来越完整,文柏利用职务之便,在培元汤中添加了损伤元气的烈性药材,甚至可能不止石见穿和鬼箭羽,他还通过太医院的关系涉足南海香料的接收,为无妄组织输送资金和特殊物资。

      而太医院内部,从前任院判周明安到现任院判周济,再到下面具体的药材管理和记录环节都存在漏洞,甚至可能有内应。

      看来这个看似救死扶伤和清净肃穆的太医院早已被无妄沦陷。

      江灯放下手中证据走到窗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窗外,太医院的院落安静祥和,药童们还在分拣药材,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可谁能想到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曾经发生过,并且可能仍在进行着怎样肮脏的勾当。

      她想起端慧太子,那个在记录中形容聪慧仁孝却不幸早夭的少年,他缠绵病榻、咳血不止的时候,可曾想过,每日送入他口中的培元良药正是催命的毒剂?可曾想过,那些恭敬谨慎的太医里,有人正冷眼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给库房里蒙上一层暗红色的光晕,像是干涸的血迹。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沈墟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小德子,小德子手里捧着几本新的卷宗,脸色沉凝。

      “督主……”小德子道,“查到了,景和五年冬月,文柏确实以配制新方为由单独领用过石见穿和鬼箭羽,记录在另一本不常用的辅助账册里,与这张草纸上的时间、药材都能对上。另外,当年负责药材库管、并在那本流水账上写下疑字的小吏姓孙,在端慧太子薨逝后不到三个月,就突发急症去世了。”

      沈墟走到案前,目光掠过江灯找出的那些证据,脸上虽瞧不出神色,但那双眼睛却像是燃着火焰般骇人。

      “周济呢?”他问。

      “在厢房,一直喊冤,但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番役回道。

      沈墟:“将他暂时收押,仔细审问,尤其是关于前任院判周明安告老前后的事,以及太医院内还有谁可能与文柏过从甚密。”

      “是!”

      沈墟看向江灯,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道:“今日到此为止,将这里所有查到的证据分类封存带回昭狱。”

      “是。”

      江灯开始小心地整理着那些纸张,因为每一张纸都可能承载着一段被掩埋的真相和一个冤屈的灵魂。

      当她拿起那张写着“文师兄嘱”的草纸时,指尖微微颤了颤,这轻飘飘的一张纸,或许就是压垮无妄精心编织谎言的第一块有分量的石头。

      夜色渐浓,太医院库房里的灯火被一一点亮,沈墟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彻底暗下来的天空,背影挺拔却仿佛心事重重。

      江灯将最后一沓证据封入匣中,抬起头,正好看到他被灯光拉长的孤寂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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