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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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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泉,是由汉代时,中原派兵驻囤开发,无数的人来到此处。因为行商、因为征战、因为流放,种种原因停留此处。生老病,之后死去。
死去的人不言不语,只残留墓穴。在酒泉的地下,有众多的汉代墓穴,因为荒漠上的漫天风沙年年堆积,而被淹没在黄土之下,只在阴错阳差之间,墓穴之门洞开了。
是阴错阳差,还是冥冥中的注定?一个没有喊出口的呼唤,在地底绵延悠扬。
他们接下来要参观的,是一座汉墓,一座有着一千九百年历史的古墓。
不多不少,恰巧是一千九百年?
「首先,欢迎各位光临酒泉,我们这里是酒泉里最著名的一座汉墓,被发现得最晚,里面的陪葬物虽然已经在千年前遭到盗墓者盗去,但是国家在几年前仍然从其中整理出上千件的古物。」当地的解说员,是一个眉目清秀,有着甜美笑容的年轻女子。
观光客嘻笑喧哗着,随着解说员来到汉墓的门前。
锈蚀的大门上,有着粗重的铁链、沉重的大锁。锁是后人上的,不知是锁住了外人,或是锁住了墓内的人。
解说员取出从不离身的钥匙,艰难的打开了复杂的门锁。咿呀的声响,大门被推开,眼前是阴暗的墓穴甬道。
古墓里特别阴凉,琉璃没有料想到内外的温差,身上的衣服有些单薄。她以双手拥抱自己,还是止不住那阵寒冷,不住的颤抖着。解说员在队伍前解释着,琉璃被众人挤到队伍的最后方。
「据考据,这座墓的主人是汉代的一位侯爵,前来酒泉征战时战死,他的家属为他在此地筑了墓。虽然较为珍贵的陪葬品早在千年前就被盗墓者盗走,就连墓主人的棺木与尸首都因为年代久远而风化,但是先前从这里取出的文物数量仍是惊人的,可以想见这位墓主人在汉代时,是多么的尊贵奢华。」解说员指着石墙上陈列的照片,向观光客们诉说着那些文物的精美。
这里没有任何殉葬品留下了,只剩下供人凭吊的照片。连文物,都只残余魂魄,这里什么都没有剩下。
甬道愈走愈深,两旁的灯光微弱,大概是因为电流不稳,灯光忽明忽灭,在阴暗的甬道里留下隐约的暗影。
人们弯腰经过一个又一个石券门,青石砖在甬道上排列成类似花瓣的形状。众人愈走愈深,墓穴更加阴暗了,连解说员的声音都变得飘忽,仿佛是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的。
琉璃只觉得疲累,她倚靠着冰冷的青石,停下来喘息着。
没有人发现她的落后,转眼间这段甬道里只剩下她一人。
她紧紧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之后,缓慢的睁开眼睛。然而,却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她微微的楞住了。
一个人,似乎还是个男人,正站在她的面前。从她弯腰的角度,她只能瞧见他那双说不出材质的黑色靴子。
她的视线往上看去,看见那人一身的黑衣。那是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有着深刻的五官,沈稳而威严的气质,深邃的黑眸里映照着墙上闪烁的灯火,连带着,也让他的眼神变得闪烁。他的头发较一般男人长,在颈后绑成了一束。
他专注的看着她,虽然面无表情,但是专注的模样却像是在吞噬着她的身影。
她诧异的眨眨眼睛,不安的直起身子。她不曾看过他,那么他应该不是观光团里的人,该是另一个解说员吧!
「你不必特别照顾我,我只是有点累,稍微休息一下,等一下还是赶得上大家的。」琉璃勉强微笑着,直觉的握一下胸前的蝉形玉,之后迈步往前走去。
她想要赶上众人,但是却又舍不得错过墙上文物的照片与解说,步行的速度十分迟缓。
男人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步伐触地竟然没有半点声响。
「你的身体不好?」他缓慢的询问,声音有些生硬,像是许久都不曾说话了,几乎就要忘记,语言该是如何使用的。
「老毛病了。」她淡淡一笑,感觉出对方的紧张与关心。她回头看着那个男人,蓦地对他少了几分戒心。会这么关心陌生人的人,不该是什么坏人的。
「没有看大夫吗?」他又问,走近了几步,但还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吓到她。
大夫?琉璃失笑,猜想大概是因为职业的关系,身为这古老汉墓的解说员,让他的用词也古意盎然吗?
「当然看过,但是这是生来就有的毛病,根本难以根治。」她仔细看着一张张的照片,没有继续讨论她那夙世纠缠的病痛。一张图片里奇异的兽形雕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靠上前去,很感兴趣的看着。
「那是镇墓兽,用来防止邪魔侵入墓中。」他站在她的身后,在她没有发现时,用灼热如火的眼光看着她。细致的眉目,婉约羞怯的笑容,灯光下的她仍旧是当时模样。
当时?那该是多久之前的事?
琉璃应了一声,更加确定这个男人是解说员了。普通人哪里会如此了解这墓穴中一切?
「雕刻得好美。」她喃喃的说道,很想看看实物到底是什么模样。硕大的玉石雕成张牙舞爪的神话动物,栩栩如生的模样一定能够吓退任何邪魔。
「是很美丽,但是身为镇墓兽它则完全失职。它没能挡住盗墓者。」
他无可奈何的说道,黑眸里有着深切的无力。
那是愤怒堆积了许久之后的无力,一种难以抗衡天地的痛苦,只能袖手旁观的,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夺去。
生死不由人,他早就失去了一切权力,就连守护自己东西的能耐都没有。连最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她听出他声音里的无奈,心里突然觉得难受。她转身去,直觉的想碰触他,给他一些安慰,但是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瞬间又觉得不妥。他该是对这墓穴里的一切都有深深的感情吧?不然怎会对盗墓者如此深恶痛绝?
「我听另一个解说员提到,这个墓穴在许久前就被盗过了。」她的手抚上冰凉的青石砖。砖是汉代的,从久远前就砌在这里,守护着一室的阴暗。
他点点头,往前走去,领着她通过几处低矮的石券门。
灯光更暗了,摇曳的时候竟然像是烛火。
他沈稳的步履,有着长久的熟悉。来到一处宽阔的圆形斗室,他伸手指着离地约两公尺处的一处斑驳。那里的青石砖凹凸不平,与其他地方的平整明显不同。
「盗墓者就是由那里进入墓内的。」他语气淡漠的说道,深邃的黑眸看着那处砖墙。「整座墓穴没有用上任何粘着剂,只是用青石砖层层交迭着,这样的平衡,只要松动石砖,墓穴就会整个崩塌。」
琉璃皱起眉头。「青石砖的建构,该是经过缜密的计算过的,为什么还是有盗墓者进得来?」她无法明白。
「他们选择的地方,砖墙角度接近垂直。该是注定吧!反正他们将这里所有值钱的珠宝玉器全部盗走了,甚至连棺木里的东西都没有放过。」
他冷笑一声,声音在墓室里传得很远很远。
她咬着唇,看出他的愤怒。「那一个解说员提到,近代再发现时,还是找出了不少文物,那些文物就可以证明墓主人昔日的种种了。」
「找出?」他的笑声更冷。「搬空这儿的名义,可是层出不穷、五花八门的。」
琉璃全身僵硬,听出他口吻中的不赞同,只能楞楞的看着他。她心中奇异的感觉愈来愈浓烈,压迫得她难以呼吸。他的神态,似乎对那些人的行径极为不赞同。她不清楚真正的缘由,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眼前的年轻男人并不是解说员。
那么,他又是谁?!
「只是,该回来的,还是会回来。」他缓慢的接近她,灯火在他的五官上形成暗影,看来万分诡异。他的手落在她的胸前,不是要轻薄她,反而是握住那枚蝉形玉。「属于我的东西,还是会回到这里来。在我等待了那么久之后,还是回来了。」他轻声说道,灼热的视线吞噬着她,隐忍着已经等待了许久许久的期待。
那种期待,是销魂蚀骨的,一吋又一吋,渗入魂魄。
她无法克制的颤抖着,根本不敢去理解他话里的含意。
冰冷的古墓里阴森而没有尽头,她先前似乎已经走了好久好久,但是却始终走不出长长的甬道,甚至连同团观光客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到底是谁?又领着她到了什么地方?
她慌乱而恐惧,连连后退着,软弱的身子撞上身后的石墙,颠簸的摔跌在地上。看见他伸来的手,她反而更加惊慌的闪避,秀丽的脸庞只剩苍白的颜色。
胸口的疼痛来势汹汹,她惊喘一声,难受的紧缩身子。
「求求你,别吓我。」她喘息着,绝望的紧闭上眼睛,缩在墙角又疼又怕。太难受了,她无法呼吸,眼前已经一片昏黑。
这是最恶劣的玩笑了,他怎么能够这样吓她?
墓穴之中,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缓慢的渗透进她的心里。
蓦地,他伸出手来,不顾她软弱的反抗,轻点一下她的胸口。「别怕,没事的。」他温柔的说,安抚着。
仿佛因为他那一下轻触,她胸口间的疼痛就被溶解了。她的呼吸奇迹似的顺畅许多,那些疼痛被驱赶,流散到身体之外。她颤抖的吸气,尝试着呼吸,发现他的触摸竟让她脱离那些疼痛。
她困惑的以为,是突如其来的恐惧让她疼痛,否则若是真的发病了,怎么可能因为他徐缓的语气,以及温柔的触摸抒解?
「麻烦你,请给我一瓶矿泉水。」她稍微平静下来,却察觉喉间干渴,直觉的向他需求。她低着头吸气,没有看见他蹙眉的表情。
他迈步离开她的身边,留她独自一人。她缓慢的抬起头来,隐约的像是听见杂乱的脚步声。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窸唆有声,无数的喟叹回荡着,堆积了一千九百年之久。
她不安的看着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在阴暗与光亮交会的地方,仿佛看到几个恍惚的身影。那些人匆匆的闪过,只在她眼里留下华丽衣衫的残影,在黑暗里对她投以冰冷却期待的目光。
这里有人吧?
她猜测那些在黑暗里走动的,都是这里的解说员们,但是为什么他们看见她的病弱,却没有上前来照顾她,反而隐匿在阴暗里?
一会儿之后,他再度回来,没有拿矿泉水,却掬着一手的清水,靠在她的唇边。「喝吧!」他沈稳的说道。
琉璃没有反抗,抬眼看着他,双手攀住他强壮的臂膀,贪婪的啜饮着他手中的水,仿佛理所当然。那水冰凉甘甜,带着一丝酒的香气,滋润着她干渴的喉咙。
会是酒泉的水吗?
「好些了吗?」他询问道,伸手拨开她额前有些凌乱的发,神态温柔而谨慎。将她当成最易破碎的瓷器,小心的呵护着。他心中堆积了那么久的温柔与炙热的爱意,在见到她时多么想要彻底倾诉。
她无措的点点头,在接触到他,感受到他体温的瞬间,心里的恐惧悄悄溢去。
这样的举止是不应该的,他们之间还是陌生人啊,但是她不想推开他的接触,甚至还想得到更多。她在心中叱喝先前的奇怪想象,他的神态不像是在戏弄她,更不像是恶劣的想吓她,那么就该是她会错意了。
从踏进这座古墓起,她就变得好奇怪。
「还好,只是觉得有些冷。」她松开原本攀住他的双手,失去了他的温度,她觉得更冷了些。墓穴里有气息在流动,不像是风,倒像是一声叹息。
他点点头,突然拿出一匹灿烂的锦缎包裹住她。「我带你出去吧!」
他缓慢的说道,不容她拒绝的将她抱起,熟练的动作,像是已经独自练习了千百年。
琉璃有些慌乱,连忙抱住他的颈项。她感受着他的气息,轻轻吹拂在她身上,而他胸膛上的温度,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古老与熟悉,一颗心在他沈稳的脚步里逐渐静谧。
甚至在连她都没有察觉的时刻里,她稍微的倚靠入他宽阔的胸膛,光滑的长发散在他胸前。
他抱着她走过一盏又一盏的灯火,步伐沈稳有力。她仰望着他在灯火下的五官。
「我记得你。」她蓦地脱口而出,却搜尽了记忆,还想不出曾经在那里见过他。
难道,这一生的记忆太浅薄,对他的惦念,该是属于更深层的睡梦中,一处该被洗涤的思念?
「你记得我,却不认得我。」他低头对着她微笑,笑容里却有些哀伤。
看见他略显哀伤的笑容,她的心狠狠的一紧。
是她不该忘了他吗?她慌乱而不安,双手更加攀紧他的颈项。怎么能怪她遗忘呢?她喝了那碗汤啊!
汤?什么汤?是谁强喂她喝的?
是在肃穆的灵堂上,一个遍身缟素的美丽夫人,凶恶的强灌她喝下的;或是在死亡的最深处,一个苍老得不知年岁的婆婆,又劝又逼的让她喝下的?
第一碗汤,要了她的性命。
第二碗汤,则要了她对他的所有记忆。
「你到底是谁?」她脆弱的抬起头来,困惑的看着他。她的手缓慢的收回,握住胸前那块蝉形玉,玉石冰凉,让她的肌肤更冷了。
相思沁,该是什么样的苦苦相思,才会沁入玉石里?
她反复的想着那个名词,以及他的眼神。在烛火之下的男性面容,是她当初答应要记住的,她曾经捧着他的脸,认真的、专注的记忆关于他的轮廓。
想着想着,竟然有欲泪的冲动,胸口又疼了。
这一次不是明显的疼痛,而是一种浓厚的哀伤,深深掳了她的神魂,让她无力呼吸。
「答案不该由我告诉你,该是由你想起。你若是想起来了,就再到这里来。」他走到甬道的尽头,将她放了下来,让娇小的她站好。「别忘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他温柔的说道,轻轻抚过她颤抖的温润唇瓣。
在她没有想起前,他不想惊吓她。
琉璃来不及问,就被他推到大门之前。她本能的打开锈蚀的大门,阳光在瞬间射入,外头还是艳阳高照,与古墓内相较,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几乎就在转眼间,她身上灿烂的锦缎在接触到阳光时灰飞湮灭,变成了细碎的沙,她握不住,眼睁睁看着古老的流沙在指尖化去。她转过头去,却只看见空荡荡的甬道,阳光寂静的洒在沈默的汉代青石砖上。
哪里还有那个男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