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性遗忘》》许梦澜

9、无声的依赖

　　初冬的寒意悄然渗入校园的每个角落，晨间的霜花在草叶上凝结成细碎的钻石，在朝阳下闪烁着转瞬即逝的光芒。沈叙裹紧了校服外套，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又缓缓散去。
　　距离旧教学楼拆除只剩九天了。
　　这个倒计时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沈叙心头。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帮助江寻改进时间场发生器，进展缓慢得令人焦虑。每天，他都要重新向江寻解释一切；每天，他都要看着那双眼睛从迷茫到了解，再从了解到遗忘。
　　但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周二上午第二节课后，是例行的课间操时间。广播里响起熟悉的旋律，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出教室，挤满了通往操场的走廊。沈叙和江寻被人流推着向前，周围充斥着嘈杂的谈笑声、脚步声，还有冬日校服摩擦的窸窣声。
　　沈叙正低头思考着昨天在地下室的新发现，突然感觉到衣角被轻轻拉扯。他转头，看见江寻紧挨在他身侧，手指无意识地捏住了他校服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人流的涌动更加剧烈，几个打闹的男生从他们身边挤过，江寻被撞得一个踉跄，但捏着沈叙衣角的手却没有松开。相反，他靠得更近了，几乎是贴着沈叙的肩膀前行。
　　沈叙身体微微一僵。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在他的记忆里，江寻总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礼貌而疏离，即使在记忆清醒的时刻，也极少有这样下意识的依赖举动。
　　但他没有推开。
　　他只是调整了一下步伐，为江寻挡住侧面涌来的人流，像一艘破冰船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相对平静的通道。江寻紧跟在他身后，那个拉着衣角的小动作在拥挤的人群中几乎无人察觉，却像一根细线，将两人微妙地连接在一起。
　　沈叙能感觉到江寻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颈侧，能闻到江寻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味——那是江寻每天早晨都会用的牙膏味道，即使记忆重置，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这段路其实很短，不过几十米的走廊，但在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沈叙注意到江寻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那种初入人群时的紧张感慢慢消退。这个小小的庇护举动，似乎给了江寻某种安全感。
　　直到穿过最拥挤的区域，来到相对宽敞的楼梯口，江寻才像被烫到一样飞快松开手，后退了小半步。他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一直蔓延到脖颈。
　　“对不起，”江寻低声说，目光游移不定，“我刚才...有点紧张。”
　　沈叙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心里某个角落悄然松动。这种依赖，似乎并不让他讨厌。
　　“没关系，”沈叙平静地回答，“人多的时候确实容易这样。”
　　他们继续走向操场，但气氛已经不同。江寻不时偷偷瞥向沈叙，眼神中带着一种沈叙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不仅仅是感激或依赖，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几乎可以说是眷恋的情感。
　　课间操结束后，沈叙注意到江寻依然有意无意地跟在他身边，保持着比平时更近的距离。在回教室的路上，当有同学迎面跑来时，江寻会不自觉地朝沈叙的方向靠拢，仿佛已经将他视为安全的避风港。
　　这种无声的依赖让沈叙感到一种奇异的责任感。他不仅是江寻记忆的守护者，现在更成了他情感上的锚点。
　　午休时分，沈叙带着江寻再次来到旧教学楼。今天的围栏处又多了一个警示牌，上面明确标注了拆除日期，鲜红的字体刺眼得令人不安。
　　“只剩下九天了，”江寻轻声念着牌子上的字，眼神迷茫，“九天之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栋新的实验楼，”沈叙回答，“更现代化，更实用。”
　　“但不再是我们记忆中的样子了。”江寻说，语气中带着一种沈叙无法理解的感伤。
　　他们像往常一样潜入楼内，直接前往地下室。今天的工作是校准时间场发生器的频率参数，这是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沈叙按照江寻之前留下的笔记，开始操作控制面板，而江寻则在一旁静静观察。
　　“这个数值，”江寻突然指着屏幕上的一个数字说，“应该再调高0.3个单位。”
　　沈叙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江寻的表情同样困惑：“我不知道...只是感觉应该是这样。”
　　沈叙按照他的建议调整了参数，设备的嗡鸣声果然变得更加平稳和谐。这种直觉般的精准判断，再次证实了江寻潜意识中保留的科学知识。
　　工作间隙，他们坐在废弃的课桌椅上休息。地下室的灯光昏暗，投下长长的影子。江寻从书包里拿出素描本，开始画新的设计图。沈叙注意到，今天的图形比以往更加复杂，其中一些结构甚至违背了常规的物理规律。
　　“这些真的能实现吗？”沈叙忍不住问。
　　江寻头也不抬地回答：“在特定的时间场中，很多不可能都会变成可能。”
　　这句话带着一种超然的自信，让沈叙再次想起了那个作为科学家的江寻。有时他几乎分不清，与自己相处的是每天重置记忆的高中生江寻，还是那个潜意识中逐渐苏醒的科学家江寻。
　　“江寻，”沈叙轻声问道，“如果你恢复了所有记忆，你还会是现在的你吗？”
　　画笔停顿了一下，江寻抬起头，眼神清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沈叙不知如何解释。他害怕的不仅是循环打破后江寻可能消失，更害怕的是，即使循环打破，江寻恢复了所有记忆，那个每天依赖他、信任他的高中生江寻也会不复存在。
　　“没什么，”沈叙最终说，“继续画吧。”
　　下午回到学校时，天空开始飘起细雨。冬日的雨冰冷刺骨，学生们纷纷跑向教学楼避雨。在人群中，沈叙再次感觉到衣角被轻轻拉住。他转头，看见江寻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
　　“抱歉，又...”江寻的话没说完，但眼神中的依赖显而易见。
　　沈叙默默撑开伞，将大半部分倾向江寻那边：“走吧，快上课了。”
　　雨滴敲打着伞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个小小的遮蔽下，两人并肩行走，肩膀不时轻轻相触。沈叙能感觉到江寻身体的温度透过校服传来，一种奇异的温暖在寒冷的雨天里悄然蔓延。
　　放学时分，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沈叙收拾好书包，发现江寻站在教室门口，似乎在等待什么。
　　“今天要去旧楼吗？”江寻问，眼神中带着期待。
　　沈叙摇摇头：“今天不了，我有些事要处理。”
　　一丝失望掠过江寻的脸，但他很快掩饰住了：“好的，那明天见。”
　　看着江寻独自离开的背影，沈叙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旧楼继续工作，时间不多了，但他也需要空间思考——思考自己对江寻日益增长的保护欲，思考这种关系将走向何方。
　　然而，就在沈叙准备回家时，他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信息：
　　“他今天会去旧楼独自工作。危险。请阻止他。”
　　沈叙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转身跑向旧教学楼，雨后的地面湿滑，他险些摔倒。当他到达旧楼时，发现围栏的缺口处有新鲜的脚印——江寻果然来了这里。
　　沈叙迅速钻过围栏，冲进楼内。地下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设备运转的声音。他推开门，看见江寻站在时间场发生器前，手中拿着工具，正在调整着什么。
　　“江寻！住手！”沈叙大声喊道。
　　江寻吓了一跳，手中的工具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沈叙？你怎么来了？”
　　“你在做什么？”沈叙快步走上前，检查设备的状况。
　　江寻的表情有些慌乱：“我只是...觉得这里需要调整。我感觉到了。”
　　沈叙看着控制面板上的参数，心中一惊——如果按照江寻的调整，时间场将会变得极不稳定，可能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
　　“谁告诉你要这样做的？”沈叙严肃地问。
　　江寻茫然地摇头：“没有人告诉我...只是有一种声音，在我的脑海里...”
　　沈叙突然明白了。那个“声音”很可能来自镜中的江寻，那个被困在时间裂缝中的意识。他正在试图影响江寻的行为，也许是为了自己的目的。
　　“听着，江寻，”沈叙握住江寻的肩膀，直视他的眼睛，“不要相信那个声音。只相信你自己，相信我。”
　　江寻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那个声音...感觉很熟悉，就像是我自己...”
　　“那不是你，”沈叙坚定地说，“至少不是完整的你。”
　　地下室的灯光突然闪烁起来，设备的嗡鸣声变得不稳定。墙上的影子诡异地扭动着，仿佛有了生命。江寻按住太阳穴，表情痛苦。
　　“他在我的脑子里...”江寻的声音颤抖，“他想出来...”
　　沈叙扶住江寻摇晃的身体：“坚持住，江寻。不要让他控制你。”
　　就在这时，控制面板上的屏幕突然亮起，显示出一行字：
　　“让我出来，我们需要合作。”
　　沈叙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那个镜中的江寻，已经不满足于仅仅影响行为，而是试图直接沟通了。
　　江寻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神在清明与迷茫之间快速切换。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他走了，”江寻轻声说，“暂时。”
　　沈叙松了一口气，但仍心有余悸。随着拆除日期的临近，镜中江寻的影响似乎越来越强了。这场战斗不再仅仅是打破时间循环，更是为了保全江寻的本体意识。
　　离开旧教学楼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雨后的星空格外清澈，无数星辰在黑暗中闪烁，每一颗都在诉说着遥远时空的故事。
　　在分别的岔路口，江寻突然说：“沈叙，如果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请你一定要阻止我。”
　　这句话让沈叙心头一紧：“你不会的。”
　　“但我害怕，”江寻的声音几不可闻，“害怕那个在镜中的自己。他比我强大，比我聪明，而且...他记得一切。”
　　沈叙看着江寻在夜色中苍白的脸，那种无声的依赖再次触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无论如何，我都会在这里，”沈叙承诺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
　　江寻的眼中泛起一丝泪光，但他在泪水落下前转身离开了。沈叙站在原地，久久注视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星空下，他意识到自己对江寻的情感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友情或责任。那种无声的依赖，那种不经意的亲近，已经在他心中种下了无法轻易拔除的根。
　　而距离旧楼拆除，只剩下八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