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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偶然的庇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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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十一月的风已带上了凛冽的预兆。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飘落,铺就了一条金黄的道路。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光秃的枝桠,在柏油路面上画出交错的影子。
周三下午的体育课结束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向学校的小超市,购买饮料和零食补充能量。沈叙和江寻随着人流走进那间总是挤满学生的小店。
“你想喝什么?”沈叙问江寻,同时从冰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
江寻站在琳琅满目的饮料柜前,眼神有些迷茫,像是在面对一个过于复杂的选择题。“我不太记得...我喜欢喝什么。”他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柜门的边缘。
沈叙想起笔记本上的记录:“芒果味酸奶,在右边的冷藏柜。”
江寻的眼睛亮了一下,走向沈叙指的方向,拿起一瓶黄色的酸奶。他端详着包装上的图案,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很熟悉。”
这种细微的熟悉感对江寻而言已是难得的慰藉。沈叙看着他满足的表情,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感。每一天,江寻都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重新发现自己微不足道的喜好,就像西西弗斯日复一日推石上山,却永远无法到达山顶。
他们排队等候结账,超市里嘈杂的人声和收银机的嘀嗒声交织在一起。江寻安静地站在沈叙身边,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学生,仿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
就在他们即将轮到结账时,几个高年级学生大大咧咧地插队到他们前面。沈叙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江寻却因为被推搡而踉跄了一下,手中的酸奶险些掉落。
“小心点,小子。”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回头瞥了江寻一眼,语气不善。
江寻只是默默低下头,没有回应。沈叙注意到他的肩膀微微绷紧,那是面对陌生威胁时的本能反应。
结完账后,他们走出超市。秋天的阳光洒在身上,带来些许暖意。江寻小心翼翼地拧开酸奶盖,正要品尝这对他来说可能是“第一次”的味道,那几名高年级学生再次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哟,这不是那个脑子有问题的学弟吗?”高个子男生嘲讽道,他的同伴们跟着哄笑起来。
江寻愣住了,拿着酸奶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和无措。他显然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针对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我听说他连自己叫什么都会忘记,真的假的?”另一个染着棕发的男生凑近江寻,不怀好意地笑着。
江寻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中的酸奶瓶不慎滑落,“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乳白色的液体溅在他的裤脚和鞋子上。
那几名男生笑得更欢了。“连瓶酸奶都拿不住,果然名不虚传啊!”
江寻只是默默站着,低头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不知该如何反应。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一刻,沈叙在他脸上看到的不是愤怒或委屈,而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仿佛这种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而他已经习惯了默默承受。
沈叙感到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他上前一步,冷静地捡起那个空酸奶瓶,轻轻放在旁边的垃圾桶里。然后他转向那几个高年级学生,用毫无波澜却极具压迫感的眼神直视着他们。
“道歉。”沈叙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他们的笑声。
高个子男生愣了一下,随即嗤笑道:“凭什么?他自己没拿稳...”
“我说,道歉。”沈叙打断他,声音依然平静,但眼神中的冷意让对方的笑容凝固了。
空气突然变得紧张。那几个高年级学生互相看了一眼,似乎被沈叙的气势震慑住了。周围渐渐有学生停下脚步,好奇地围观这场对峙。
“关你什么事啊?”棕发男生试图挽回面子,但声音已经不如先前嚣张。
沈叙向前迈了一步,几乎与高个子男生面对面:“他是我朋友。你们侮辱他,推搡他,弄掉了他的饮料。现在,道歉。”
或许是沈叙的气场太强,那几人面面相觑,最终高个子男生悻悻地咕哝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带着同伴匆匆离开,背影显得有些狼狈。
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只留下沈叙和江寻,以及地上那摊渐渐渗入地面的酸奶。
江寻看着沈叙,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沈叙,你好厉害。”
这句简单的赞美却让沈叙心头一紧。他看到的不是崇拜,而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纯真惊叹——江寻似乎从未经历过有人为他挺身而出的时刻。
“他们经常这样对你吗?”沈叙轻声问。
江寻眨了眨眼,表情茫然:“我不记得了。但那种感觉...很熟悉。”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上面的酸奶渍正在慢慢干涸,“好像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沈叙的心沉了下去。如果欺凌是江寻日常经历的一部分,而他又无法记住施暴者的面孔,那么每一天对他来说都可能是新一轮的伤害。没有记忆,就没有教训;没有教训,就无法避免重蹈覆辙。
“走吧,我再去给你买一瓶。”沈叙拍了拍江寻的肩膀。
江寻却摇摇头:“不用了,我不渴。”但他的目光仍不由自主地瞥向超市的方向,流露出对那瓶未能品尝的酸奶的留恋。
沈叙没有理会他的拒绝,重新走进超市,买了一瓶同样的芒果酸奶。当他走出来时,看见江寻仍站在原地,低着头用纸巾擦拭鞋上的污渍。午后的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那单薄的身影在秋风中显得格外脆弱。
“给你。”沈叙将酸奶递过去。
江寻接过酸奶,却没有立即打开。他凝视着瓶身,轻声说:“谢谢你,不只是为了这个。”
沈叙明白他的意思。在这个所有人都陌生的世界里,江寻需要的不仅仅是一瓶饮料,更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坐标,一个在迷雾中指引方向的灯塔。
他们沿着校园的小径慢慢走着,落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江寻小口喝着酸奶,满足的神情让沈叙想起了第一次尝到甜味的孩子。
“好喝吗?”沈叙问。
江寻点点头:“甜甜的,有点酸,很熟悉的味道。”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感觉像是...被记住的味道。”
被记住的味道。这句话像一根细针刺痛了沈叙的心脏。对江寻而言,连味觉的熟悉感都成了一种奢求的确认——确认自己确实存在过,确认某些东西确实属于自己。
“如果你喜欢,我们每天都可以来买。”沈叙说。
江寻却轻轻摇头:“不用了,太麻烦你了。而且...”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明天我就不记得它了。”
这种清醒的认知比任何抱怨都令人心碎。江寻不仅承受着记忆的缺失,还清醒地意识到这种缺失将永远持续。就像被困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每一天都要重新探索,却永远知道结局早已注定。
当他们走到教学楼前时,江寻突然停下脚步:“沈叙,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简单,却让沈叙一时语塞。他该如何回答?因为我知道你的秘密?因为我看过你眼中的泪水与希望?因为我可能是唯一能帮助你的人?
最终,他选择了最接近真相的回答:“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江寻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像是夜空中突然亮起的星星。“朋友,”他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品尝它的味道,“即使我每天都会忘记你?”
“即使你每天都会忘记我。”沈叙肯定地说。
这一刻,江寻露出了一个真正灿烂的笑容,不带任何迷茫或戒备,纯粹而明亮。“那么,今天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回到教室后,沈叙在江寻的笔记本上添了一笔:“如果遇到麻烦,找沈叙。他是可以信任的朋友。”
江寻阅读着这行新添加的文字,轻轻点头,然后在下面加了一行小字:“芒果酸奶很好喝。”
这个小小的举动让沈叙感到一丝温暖。即使记忆无法保留,江寻仍在尝试建立与这个世界的连接,用他唯一可能的方式。
下午的课程中,沈叙注意到江寻偶尔会偷偷看他,每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江寻就会迅速移开视线,耳尖微微泛红。这种羞涩的反应与平日里那个疏离的江寻截然不同,更像是一个刚刚交到朋友的孩子,既欣喜又不安。
放学时分,沈叙收拾好书包,发现江寻仍坐在座位上,似乎不愿离开。
“不走吗?”沈叙问。
江寻犹豫了一下:“今天...你会陪我去旧教学楼吗?”
沈叙有些惊讶。通常都是他主动提议去旧楼,而江寻虽然不拒绝,但也从未主动要求过。
“当然,如果你想去的话。”
旧教学楼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宁静。他们熟练地钻过围栏的缺口,进入那个已经熟悉的空间。但今天,江寻没有直接前往地下室,而是在一楼的走廊上慢慢走着,手指轻轻拂过墙壁,仿佛在读取上面的信息。
“这里,”江寻在一扇门前停下,“我好像在这里教过课。”
沈叙心中一动。这是江寻第一次提到作为科学家的记忆。
“教什么课?”沈叙小心翼翼地问。
江寻的眼神变得遥远:“时间...空间的本质...那些渴望知识的面孔...”他摇了摇头,“画面很模糊,像做梦一样。”
他们继续向前走,来到那间江寻常去的教室。夕阳透过破旧的窗帘缝隙,在布满灰尘的课桌上投下一条条光带。江寻走到讲台前,站了许久,然后转身面对空荡荡的教室。
“宇宙是一本打开的书,”他突然说,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回荡,“但只有少数人能够阅读它的语言。”
这句话带着一种沈叙从未听过的权威感,仿佛出自一位站在讲台上多年的教授之口。
“这是你以前说过的话吗?”沈叙问。
江寻愣了一下,眼神恢复清明:“我不知道...只是突然想到的。”
沈叙没有追问,但他知道,江寻潜意识中的科学家身份正在逐渐苏醒。那些被遗忘的知识和记忆,就像深水下的冰山,正在慢慢浮出水面。
在地下室里,江寻再次站在时间场发生器前。但与往常不同,今天他没有表现出困惑或恐惧,而是以一种近乎专业的态度检查着设备。
“这个部件需要更换,”他指着一个有些锈蚀的零件说,“否则场强无法稳定。”
沈叙惊讶地看着他:“你知道怎么更换吗?”
江寻点头,走向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从里面翻出一个小盒子:“这里应该有备用的。”他打开盒子,里面果然装着几个崭新的零件。
这种准确无误的记忆让沈叙感到震惊。即使日常记忆每天重置,江寻仍能清晰地记得备用零件的存放位置。这证明他的记忆障碍并非全面性的,而是有选择性的——那些与时间实验相关的知识被保留了下来,仿佛是他大脑中的安全备份。
更换零件的过程非常熟练,江寻的手指灵活地操作着工具,不一会儿就完成了更换。当他接通电源测试时,设备发出的嗡鸣声比以往更加平稳。
“好了,”江寻放下工具,语气平静,“现在我们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下一步是什么?”沈叙问。
江寻的眼神再次变得遥远:“等待镜中的信号。”
这句话让沈叙感到一阵不安。他想起那条神秘的短信,想起洗手间里那个冰冷的眼神。镜中的江寻,那个被困在时间裂缝中的意识,究竟在计划什么?
当他们离开旧教学楼时,夜幕已经降临。星空在头顶展开,无数光点闪烁着,每一颗都在诉说着时间的故事。
在分别的岔路口,江寻突然说:“沈叙,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你还会是我的朋友吗?”
这个问题让沈叙怔住了。他想起江寻曾经说过的话——当循环打破,现在的江寻可能会消失。
“你永远是你,”沈叙最终回答,“无论变成什么样子。”
江寻微笑着,那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脆弱:“谢谢你。明天见。”
“明天见。”
看着江寻远去的背影,沈叙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帮助的是哪一个江寻——是那个需要保护的高中生,是那个试图修复错误的科学家,还是那个在镜中窥视的冰冷意识?
但有一点他很确定:无论明天江寻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在那里,成为他偶然的庇护,在这个无尽循环的世界里。
星空下,沈叙握紧了口袋中的钥匙。距离旧楼拆除只剩十一天了,而谜团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在这场与时间的赛跑中,他不知道终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