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性遗忘》》许梦澜

30、抉择时刻

　　凌晨三点二十一分，沈叙房间的窗户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他背靠着门板坐在地板上，羽绒服还没脱，背包丢在脚边，整个人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浑身虚脱，却又因为肾上腺素还未完全消退而微微发抖。
　　刚才楼下的一幕还在脑海中反复回放——江临那双冰冷的眼睛，黑衣人逼近的脚步，陈烁突然出现时的摩托车轰鸣，还有那句“你可能会重蹈你哥哥的覆辙”的警告。
　　沈叙缓缓站起来，脱掉外套，打开台灯。温暖的光晕驱散了房间角落的阴影，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他走到书桌前，把背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在桌面上摆开。
　　左边，是那个从实验室带出来的金属铭牌：「实验体：07」。冰冷的金属表面在灯光下反射出暗淡的光泽，边缘已经有些锈蚀，但刻字依然清晰得刺眼。沈叙用手指摩挲着那些凹陷的笔画，仿佛能透过金属触摸到江寻七岁那年被贴上的标签。
　　右边，是哥哥沈渊的日记残页。纸张已经泛黄变脆，边角卷曲，上面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记录着一个少年从好奇到恐惧的心路历程。最后那页的断句永远停在了“但后来者……”，像一声未完成的叹息。
　　中间，是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江寻在画室完成的那幅黑暗机械结构抽象画。那些交错的齿轮、管道、电路，还有中心那个隐约的人形轮廓。沈叙放大画面，盯着那个被困在机械中心的模糊身影，胸口一阵发紧。
　　他坐下来，目光在三样东西之间游移。
　　江寻纯净依赖的眼神浮现在脑海中——那个会在人群中捏住他衣角的江寻，那个每天早晨都需要他“更新”的江寻，那个说“在这个一切都会消失的世界里，你的存在是我唯一的常数”的江寻。
　　然后是□□记里那些潦草的字迹：“这是犯罪！”“我决定收集证据。”“如果我失败了，但后来者……”每一笔每一画都透着十七岁少年不该承受的重量。
　　最后是江临的警告，李医生的欲言又止，实验室里那些闪烁的屏幕和透明容器上的裂纹，还有白色房间里江寻无声的“救救我”。
　　沈叙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旧纸张的味道，有冬天夜晚特有的清冷，还有他自己身上带回来的、若有若无的实验室那股臭氧混合薄荷的气味。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烁发来的消息：“到家了。你没事吧？明天放学老地方见，商量对策。”
　　沈叙回了个“好”字，放下手机，重新审视桌面上的物品。
　　他拿起铭牌，翻到背面。之前没注意，背面刻着一行小字：“稳定度评级：A-。意识承载力：超出预期。特殊备注：需定期重置，防止信息过载。”
　　“防止信息过载。”沈叙轻声重复这几个字，苦涩地笑了笑。说得真好听，其实就是把江寻当成一台需要定期清理缓存的机器。
　　他放下铭牌，拿起哥哥的日记残页。最后那页的边缘有被水渍晕开的痕迹，沈叙一直以为是泪痕，但现在在灯光下仔细看，他发现那痕迹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图案——像是有人用湿手指在纸上划过。
　　那是一个圆圈内接三角形。??。
　　沈叙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迅速拿起手机，打开在实验室拍的照片，放大主控台控制面板的特写。屏幕上的密码输入界面显示着完整的序列：θ7Δ23??。
　　哥哥在最后一页的日记上，用某种方式留下了那个符号。也许是用蘸了水的手指，也许是用隐形墨水，时间久了才显现出来。
　　“但后来者……”沈叙喃喃自语，盯着那个湿痕形成的符号，“哥哥，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放下日记，从抽屉里拿出李医生转交的那本完整的哥哥笔记本。翻开扉页，那句话再次映入眼帘：“时间不是线，是海。我们都是其中的溺水者，也是彼此的浮木。”
　　沈叙的手指轻轻抚过这行字。哥哥写下这句话时，是在什么心情下？是在刚加入项目的兴奋期，还是在开始怀疑之后的迷茫期？或者，是在决定揭露真相前的最后时刻？
　　他继续往后翻，这次看得更仔细。在笔记本的中段，有一页画满了各种复杂的公式和符号，但在页边空白处，哥哥用很小的字写了一段像是自言自语的话：
　　“今天江博士又提到了‘完美容器’。他说小寻的天赋是千年一遇，是完成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关键。但我看着那孩子的眼睛，只看到了恐惧。他不懂那些复杂的理论，他只知道自己每天要被绑在各种机器上，做一些让他头痛欲裂的测试。”
　　“李师姐偷偷跟我说，她开始做噩梦了。梦见小寻被无数的时钟齿轮吞噬，而我们在外面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我问她为什么不阻止，她说已经太晚了，江博士不会停手的，而那些支持项目的势力更不会。”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该多好。只关心考试和篮球，不用面对这些……这些超越年龄的沉重选择。”
　　沈叙放下笔记本，感到眼眶发热。哥哥写下这些话时，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和他现在一样的年纪。却要面对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道德困境和生死抉择。
　　窗外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然后重归寂静。沈叙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寒风中投下摇晃的光晕。那辆黑色的SUV已经不见了，但他知道，监视不会停止。江临说的“明天联系”不是空话。
　　他回到书桌前，再次看向那三样东西。铭牌、日记、照片。过去、现在、未来。
　　江寻明天醒来时，又会是一片空白。他会像往常一样坐在教室里，等待沈叙的“今日更新”，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今晚沈叙经历了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正站在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
　　沈叙想起美术课那次，江寻画完那幅黑暗的机械结构后，虚弱地问他：“沈叙……这是什么？我……我画的是什么？”
　　当时沈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现在他知道了答案，却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江寻。
　　手机屏幕自动熄灭了，房间重新被台灯的光晕笼罩。沈叙盯着黑暗的屏幕，仿佛能看见自己的倒影——疲惫的眼睛，紧抿的嘴唇，还有眉宇间那种超越年龄的沉重。
　　他想起父亲今晚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父亲知道些什么？关于哥哥的失踪，关于时序研究项目，父亲是不是一直知情，却选择沉默？母亲每次提起哥哥时的回避，是不是也是一种保护，一种不想让小儿子也卷入危险的本能？
　　保护。这个词今晚出现了太多次。
　　江临说他们在“保护”江寻，用记忆重置的方式防止他意识崩溃。
　　李医生说她在“保护”沈叙，不希望他重蹈哥哥的覆辙。
　　父母可能也在“保护”他，用沉默掩盖哥哥失踪的真相。
　　但沈叙突然明白，有些时候，过度的保护反而是一种囚禁。把真相锁起来，把选择权拿走，把危险挡在外面，同时也把成长和拯救的可能挡在了外面。
　　江寻被“保护”在一个无知的状态，失去了了解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
　　哥哥被“保护”在失踪的谜团中，他的牺牲和努力几乎被彻底掩埋。
　　而沈叙自己，如果继续被“保护”在安全的距离之外，那么江寻将永远困在那个系统里，哥哥的牺牲将永远没有意义。
　　他重新点亮手机屏幕，打开通讯录，滑动到“李医生”的名字。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像在等待，也像在催促。
　　沈叙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他知道一旦发出这条信息，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他会正式踏入哥哥走过的战场，面对那些连成年人都难以应对的危险和秘密。
　　他想起了江寻在医务室里无意识划出的密码符号。
　　想起了实验室主控台上显示的“意识同步率：23%”。
　　想起了白色房间里江寻无声的“救救我”。
　　想起了□□记最后一页的断句和那个湿痕形成的符号。
　　还想起了江寻说“你是我唯一的常数”时，那双清澈而依赖的眼睛。
　　沈叙深吸一口气，手指开始移动。他打字的速度不快，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
　　“李医生，我是沈叙。今晚江临带人堵了我，要我交出实验室里的东西，远离江寻。我没有答应。”
　　“我找到了哥哥留下的更多线索。他在日记最后一页用湿痕留下了??这个符号，和江寻发烧时划出的密码符号一致。实验室系统显示，那个密码可以激活协议七，连接江寻的意识。”
　　“我需要知道真相。不是被过滤的真相，不是被美化的真相，而是完整的、残酷的真相。我哥哥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发现了什么，以至于要留下那些警告？他最后尝试了什么，为什么会消失在时间夹缝中？”
　　“更重要的是，江寻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实验室里那个透明容器上的裂纹，系统显示的‘意识同步率’，还有江寻画中那个被困在机械中心的人形……这些意味着什么？”
　　“我不想重蹈哥哥的覆辙，但我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江寻继续被困在那个系统里。每天重置记忆，忘记一切，这根本不是生活，这只是……一种温和的囚禁。”
　　“告诉我该怎么做。怎样才能安全地关闭那个系统，解放江寻的意识，又不会导致他崩溃或消失？有没有两全的办法？”
　　“以及……我哥哥还有可能回来吗？哪怕只是一丝希望？”
　　沈叙停顿了一下，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窗外的天色开始微微泛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江寻很快会醒来，忘记昨天的一切，等待着他的“今日更新”。
　　而沈叙知道，今天的更新将和以往任何一天都不同。因为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按下了发送键。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沈叙放下手机，靠在椅背上，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恐惧还在，不确定还在，危险还在，但那种被卡在中间、左右为难的折磨感消失了。
　　他做出了选择。选择了真相，选择了行动，选择了踏入哥哥未走完的路。
　　手机很快震动起来。李医生回复了，在这个凌晨四点：
　　“明天放学后，心理咨询室。我会告诉你一切。但沈叙，你真的准备好了吗？有些真相，一旦知道，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沈叙盯着这条信息，嘴角浮现一丝苦笑。回不到从前？江寻每天都在回不到从前。哥哥在二十年前就回不到从前了。他自己从发现江寻的秘密开始，就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他回复：“我准备好了。为了江寻，也为了完成哥哥没做完的事。”
　　发送。
　　然后他打开给江寻准备的“每日更新”备忘录，在今天的版本开头，加上了一段新的话：
　　“江寻，今天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如果你感到困惑、害怕，或者想起了什么奇怪的画面，不要慌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你不是一个人，你从来都不是。”
　　他保存文档，设定好发送时间——早上七点半，江寻醒来后不久就能收到。
　　做完这一切，沈叙关掉台灯，走到窗边。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夜晚正在退去，白昼即将来临。街道开始有早起的人出现，送报的自行车，晨跑的身影，准备开店的商户。
　　平凡的世界正在醒来，而沈叙知道，自己即将踏入一个完全不平凡的世界。
　　他看了一眼桌上并排放置的铭牌和日记，然后转身走向床边。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是闭眼躺一会儿。因为今天放学后，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的观察者，不再是被保护的弟弟，不再是在边缘试探的局外人。
　　他是沈叙，沈渊的弟弟，江寻的朋友，即将揭开时序研究项目最后秘密的“后来者”。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在结霜的玻璃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