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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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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进,裴老师。”林鹿溪直起身,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好的,林同学。”裴宣生从善如流,迈步走进书房。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教案,摊开在桌上。林鹿溪的目光落在教案上,神情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别的东西。
裴宣生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异样。他转过头,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像是盛着碎星,让他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准备好的开场白瞬间乱了节奏,讲课也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反倒是林鹿溪成了更从容的那一个。她耐心地从他略显混乱的叙述中捕捉重点,敏锐而专注。耐心,是她身上一个显而易见的优点。
窗外的阳光正好,风也变得温柔,云絮舒卷。轻盈的杨絮在空气中浮沉,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裴宣生和林鹿溪的脑袋不自觉地凑近,一同分辨着教案上某个连他自己都快要认不出的潦草单词。
“裴老师备课的时候是不是走神了?”林鹿溪笑着打趣他,指着教案上的一处,眯着的眼里却藏着探究。
裴宣生目光随之看去,那是他昨天心不在焉时画的向日葵。“是我的失误”,他说着,试图用手挡住。
林鹿溪缺以自然地伸手过来,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那篇涂鸦,轻声说:“理解。不过这向日葵花的还挺精致,我的故乡就有很多向日葵。”
门外突然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咳嗽,他们无奈对视一笑,然后稍稍拉开些距离。
时间在书页的翻动的沙沙声中偷偷溜走。
夏天的尾巴曾气势汹汹地盘踞不去,月季花在墙头耀武扬威地绚烂到最后,爬山虎张牙舞爪,几乎要将整面红砖墙吞没。
水池里波光粼粼,小鱼儿在绿藻间穿梭,时光在炎热的粘稠中被拉得很长很长,像儿时那根总也舔不完的冰棍,悬着欲落不落的水滴,舔一口,是记忆里甘甜的味道。
林鹿溪的身高似乎定格在了某个瞬间,但脸庞却在言春朝日复一日的精心滋补下,褪去了初来时的清瘦,透出健康的、柔软的圆润。
言春朝看着她笑起来时明晃晃的虎牙,时常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回到了多年前长白山下的时光,眼眶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
家里的孩子们,也都在时光的浸润下悄然改变。
尤其,这个曾经带着几分不羁的少年,如今已一举超过了尤威,成为了家里海拔最高的存在,足足一米八七的个子,让尤威再也没法像小时候那样,轻易地低头对他进行“爱的教育”。
林朔南似乎被这身高刺激到,暗自较劲,虽然个头没能追上,但肩膀宽阔了些,眉宇间的沉郁被北京的烟火气冲淡了些许,只是整日被“圈”在屋里,皮肤捂得更白了,配上微微长肉的脸颊,让尤其总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夏天终究是悄无声息地走了。直到某天清晨,推开门,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人们才恍然惊觉:哦,秋天已经到了。
这个秋天发生了一件事,让林鹿溪难以忘记。
林鹿溪随着家人拜访了外公言重。林鹿溪本来以为他已经去世了。
伏尔加轿车停在了胡同口,像一头沉默的兽,蛰伏在城市的阴影里。
胡同窄而深,两侧是层层叠叠的楼房,把天空割成一条灰白的缝。阳光照不进来,连风也走得迟疑。几堆纸盒蜷在墙角,黑黢黢的,像是岁月结痂的伤口,冷冷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林鹿溪站在胡同口,望着深处。几盏褪色的红灯笼在檐下摇晃,像是悬在记忆深处的招魂幡,在风中无声地颤动。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们沉默地走着,脚步声被地上的青苔吞没。尤威和林朔南一左一右,像两堵移动的墙,把她护在中间,也把她推向某个不可知的终点。终于,在一扇朽败的木门前停下。门没锁,尤威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像是时光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爸爸,我们来了。”言春朝的声音很低,却在这方寸天地间激起空洞的回响。
正屋的门,先是裂开一道幽黑的缝。一双眼睛从缝里透出来,大得惊人,空洞,浑浊,仿佛承载了过多不堪重负的记忆。
林鹿溪的视线与那目光撞个正着。
门完全开了。一个老头站在那儿,头发灰白稀疏,像秋后荒原上的枯草。他咧开嘴,对着林鹿溪笑,那笑容里有一种天真的残忍,或者说,是残忍磨砺后残留的天真。
几只乌鸦恰时掠过狭窄的天空,发出粗粝的鸣叫,落在屋脊上,偏着头,冷眼旁观。
林朔南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将林鹿溪挡在身后。
老头的嘴角咧得更开了,露出稀疏的牙齿。他用一种粗糙的、仿佛漏风般的声音,诱哄似地问:“像······真像那个老东西,他死了没呀?”
言春朝的眉头骤然锁紧。
“外公好,爷爷是去年十一月去世的。”林鹿溪的声音清冽,像冰凌断裂,截断了言春朝未出口的话。她没有言春朝预想的过于惊恐,只是在眼眸深处,映出言重扭曲的倒影。
言重看着她,目光却又穿透了她,落在某个遥远的、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时空节点上。他混沌地喊起来:“死了好哇!死了干净!他们都死了,就剩我了!就剩我了!”一声高过一声,带着一种癫狂的释然,惊得屋顶的寒鸦扑棱棱飞起,搅动一片死寂。
尤威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草草敷衍几句,便领着孩子们离开,几乎是逃离了那个院子。
重新走出胡同时,林鹿溪回头望了一眼。两旁的房屋依旧紧闭,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封存着无数无声的故事和被碾碎的魂灵。
身后的叫喊声越来越远,终不可闻。
林鹿溪抬起头,望向那片被屋檐切割的天空。
她想,在那个被反复涂改、充满禁忌的古老话语体系里,乌鸦,或许才真正预示着某种涅槃与祥瑞——它见证死亡,却也立于废墟之上,等待着被烈火洗礼后的重生。
理所应当地,拜访过后,林鹿溪迟来地感冒了。
林鹿溪独自坐在医院的候诊区,没有让家里任何人来陪。
流感季节,医院里人变多了,消毒水的气味与低低的咳嗽声交织,医院的签上贴满了计划生育的海报,却还是给人空旷的感觉。
她拿着政治书,垂着眼帘悄声默背,试图用那些条条框框驱散身体的不适和心头的微恙。
忽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带着熟悉的清冽气息,轻轻地覆上了她的额头。
林鹿溪几乎是本能地,将微微发烫的额头在那只手上蹭了蹭,像风轻轻吹过般柔软。她抬起头,微微转了转脑袋,便直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带着担忧的绿色眼眸里。
是裴宣生。
“感冒了?”他皱着眉头发问,医生的本能让他语气带着责备,但那眼底的关切却藏不住。
林鹿溪看着光影勾勒着他立体的侧脸轮廓,那双绿眼睛在光线下像极了长白山晴天下的天池水,清澈又神秘。她微微出神,几乎是脱口而出:“裴医生,连皱着眉头的样子,都好帅啊。”
裴宣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直球打得一怔,有些无语,又有些想笑。
他轻轻动了动按在她额头的手指,指尖传来不正常的温度。林鹿溪顺势移开额头,重新把目光移回书本上,轻轻翻过一页书。
裴宣生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歪着脑袋,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来往的病人对他有好奇有厌恶,周遭低低的私语声顿起。
但他的目光专注而直接,仿佛候诊区的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林鹿溪没有动,不经意的瞥了一眼闲聊的人群,她淡淡出声:“裴医生这是专业工作做久了,出来休息的?”她故意在“专业”二字上加了重音。
裴宣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微微倾身,压低声音反问:“那林小姐怎么总是来医院?难道……”他拖长了语调,绿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是专程来帮我放松的?”
林鹿溪偏过头,回看他,没有立刻说话。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
她慢慢地,慢慢地将头凑近了些,几乎要直直撞入他眼底那片绿色的湖泊里。
裴宣生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疾速跳动,咚咚咚,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在拍打窗户。他几乎能看清她每一根卷翘的睫毛,怀疑它们下一秒就要和自己的交织在一起,像严丝合缝的齿轮,再也分不开。
林鹿溪微微垂下眼皮,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嘴唇,那形状很好看,看起来……很柔软。她抬起眼,对上他微微暗沉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用气声说道:
“你猜。”
裴宣生的呼吸一滞,感觉那“哐当”一声,不是别的,是自己的心跳彻底脱了缰。
“请容许我打断一下,”诊室门口,一位护士面无表情地探出头,“这么近的距离,非常可能导致病毒交叉感染。下一位,林鹿溪!”
哦,显然不是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