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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强者的外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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烁阳离开的时候,海面上的雾还没有完全散去。
那一刻的码头很安静,没有满溢之月时的惊心动魄,也没有捕月大会时的喧嚣鼎沸。他背着那个永远塞不满的行囊,像是来时一样,像一团金色的火球滚进了灰蓝色的夜色里,跳上了深夜第一班离岛的渡轮。
临弦目送着他远去,长久地凝视着他消失的海面。
再过了几日,织女又再一次敲响了他小屋的门。
小石屋里面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烁阳身上那种独有的、像是正午阳光暴晒过棉被般的干燥暖意。但这种暖意正在被临弦身周常年萦绕的清冷药香,以及那只正在炭炉上微微冒着白气的药壶味道,一点点吞噬。
织女坐在临弦的对面,手里捧着一只粗陶茶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粗糙的颗粒。
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临弦身上,那扇门关得很严实,门楣上挂着的壶铃静止不动,仿佛那个明媚得有些吵闹的青年下一秒就会推门进来。
“你没有挽留。”
织女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惊讶与不解。
他转过头,那双平日里看惯了光丝流动的眼睛,看向那个正在平静地整理医案的男人:“你应该知道,他这次离开,不仅仅是假期结束回去了那么简单。”
临弦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
他将纸折好,整理好,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那只手苍白、修长,指尖因为常年接触寒性的草药而微微发凉,完全看不出前几天心脏曾经历过怎样的停跳。
“我知道。”临弦的声音平稳得像是一潭退潮后的死水,不起波澜。
“你知道?”
织女疑惑了:“烁阳对你有意,你多留他几日总是可以的。”
临弦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织女疑惑的脸庞,却依旧清明如镜,像是在审视一个复杂的病案。
“织女,”他淡淡地唤了一声,仿佛是为了平复对方的情绪,“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必须让他走。”
临弦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海,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的节奏。
“在烁阳眼中,我是什么?”
临弦望着窗外被风吹歪的还未能发芽的枯树,自问自答,声音低沉:“我是那个在现场力挽狂澜、能起死回生、掌控强大术式的‘临’。他在看我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是对强者的崇拜,是对一种‘完美’技术的向往。他觉得我有魅力,只不过是因为我的术式能够在这个满溢的残酷世道里撑起的一处微小的安全之地罢了。”
他转过身,靠在窗台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
“但这种魅力,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我只是一个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而他向往的是永恒不落的太阳。”
“那又如何?”织女反驳道,眉头紧锁,“他来时就已经知道你的真实状况,他会想办法救你,照顾你。你未免小看了烁阳。”
“不是小看,是心虚。”
“一旦我在他面前展露了真实的虚弱——那种连路都走不稳、需要人喂药、甚至可能在下一次满溢中变成累赘的虚弱……”
临弦顿了顿,眼神暗了下去:“那种基于仰慕而生的爱意,会变成怜悯,甚至变成恐慌。我不希望他看着我的眼神,从‘崇拜’变成‘同情’。”
织女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他想告诉临弦,或许烁阳喜爱的根本不是那个强大的术士,而是那个会在深夜为病人熬药、会把床让给别人自己睡椅子的男人。他想说,前几日,你虚弱卧床,烁阳从未表露出丝毫的失望,而你刻意的疏离才是最大的傲慢,是单方面剥夺了对方选择的权利。
但看着临弦那张写满理智与克制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抹深藏的、不愿被人触碰的疲惫,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口。
于是,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些,吹得挂在门楣上的壶铃发出一声轻微的‘叮铃’声。
不知过了多久,临弦似乎是为了打破这略显僵硬的氛围,也或者是为了从刚才那种压抑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的目光在织女身上流转了一圈,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
“今天,”临弦打破了沉默,语气变得轻松了一些,虽然听起来有些刻意,“没有特意穿着女装,却穿了一套中性的衣服?这倒是稀奇。”
织女低头看了看自己。
确实,今天他没有穿捕月大会那晚那套繁复绮丽的白色罗裙,也没有画那些精致妩媚的妆容,甚至连头发都没有像往常那样盘成复杂的发髻。
他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青灰色长衫,布料是岛上常见的粗棉,领口高束,袖口收紧,腰间系着一根深蓝色的布带。既没有男性的粗犷,也褪去了女性的柔婉。这是一套介于两者之间的装束,素净、内敛,却透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
如果说之前的织女像是一朵盛开在礁石上的白花,那么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块经过海浪冲刷后露出来的、温润的灰玉。
“不再恪守你的纪律了?”临弦挑了挑眉,意有所指。
他记得初见时,阿禾说过,织女为了维持术式,必须时刻保持“阴性”的姿态。那是一种严苛的自我规训,一种为了力量而进行的献祭。
织女轻轻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动作依旧优雅,但少了几分刻意的柔媚,多了一份自然的舒展。
“对。”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透着一种顿悟后的释然,“在那天和你谈话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前辈的音容笑貌了。可能是烁阳的离开,或者是那天夜里我在礁石上失控后被你拉回来的那一瞬间,让我突然想起了她。”
织女站起身,在屋子里缓缓踱步。他的步态变了,不再是那种刻意模仿的小碎步,而是一种稳健的、带着自身骨架力量的行走。
“我想起了前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很久以前,我在为选择哪种颜色的胭脂而纠结,在为自己喉结的突起而感到痛苦时,她对我说:‘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将归于中性。’”
临弦微微一怔,似乎被这句话勾起了兴趣,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所有的一切都归于中性?”
“是的。”
织女停在了一串挂在墙上的干药草前,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枯黄的叶片,“那时候我不懂。我以为她是让我放弃追求美,或者是让我变得平庸。但现在我明白了。”
他转过身,面对着临弦,眼神清澈得像早晨的露水。
“前辈当时指了指她自己,又指了指我,说:‘女性向男性靠近,承认并接纳男性特质在自身上的存在;而男性向女性靠拢,去理解并包容女性特质的流动。’”
织女抬起手,指了指自己习惯佩戴的璎珞的位置,现在那里已空空如也。
“我一直以为,所谓的‘男性向女性靠拢’,是我要从外表和行为上彻底地‘女装’,是用粉黛和罗裙去掩盖原本的躯壳。我认为那是一种仪式,一种必须严格恪守的纪律。通过外在的模仿,去强行扭转内在的认知,以此来骗过光丝,骗过大海。”
织女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所以我活得很累。我在扮演一个‘织女’,而不是成为‘织女’。那天在礁石上,我崩溃了,向大海求一个答案。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那是假的。光丝不傻,大海也不傻。”
临弦静静地听着,原本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织女,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但是我最近对此有了更多的理解。”织女的声音越来越坚定,“前辈的意思,其实是‘整合’。真正的中性,不是不男不女,而是同时拥有男性的刚强与女性的柔韧。是在面对风雨时能像磐石一样坚守——那是我的骨骼,男性的特质;在面对伤痛时又能像水一样包容——那是我的感知,女性的特质。”
他走到临弦面前,近距离地看着他,目光不再回避:“所以我正在尝试,脱离外在的形式。这套衣服,不是男装,也不是女装,它只是‘衣服’。我不再需要通过裙摆来提醒自己要温柔,也不需要通过束发来提醒自己要克己。我要向内去理解她的意思——承认我体内那个男性的部分,那是我的力量之源;同时去滋养我体内那个女性的部分,那是我的疗愈的核心。”
临弦的瞳孔微微收缩。
织女看着临弦,眼神突然变得意味深长,“临弦,你刚才说,你必须是强大的,必须是无坚不摧的,因为那是你的‘魅力’根源,是你的职责所在。”
织女伸出手,并没有触碰临弦,而是虚指了一下他的胸口——那里藏着一颗因为过度透支而疲惫不堪的心脏。
“但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极端的‘纪律’吗?你把自己锁死在‘男性、阳刚、给予者、拯救者’的角色里。你拒绝承认自己的虚弱,拒绝展露自己的依赖,拒绝接受烁阳可能给予的照顾——你拒绝了你生命中‘阴性’的那一部分。”
临弦愣住了。
他没想到,话题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像回旋镖一样扎回自己身上。
织女继续说道,语气温和却有力:“你认为烁阳无法接受你的虚弱,其实是你自己无法接纳。你害怕一旦示弱,那个完美的‘临弦’就会崩塌。但以前辈的理论来看,你现在的状态,是严重的失衡。你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只有刚,没有柔。”
“你只有向女性靠拢——”织女笑了笑,带着一丝狡黠,“别误会,不是让你穿女装,虽然我觉得你穿大概也好看。我是说,让你学会接纳自己的脆弱,学会像水一样去接受别人的爱意和扶持,学会示弱,学会被照顾。只有这样,你才能达到真正的‘中性’,也就是所谓的‘圆满’。”
“只有接纳了阴影,光才有了厚度。”
茶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炭炉里的炭火轻轻炸裂了一声,溅起一点红色的火星。
临弦坐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
“看来,在境界上,是我输了你一筹。”
许久之后,临弦苦笑一声,终于放下了那端了半天的架子,整个人向后靠在椅背上。那紧绷的肩膀,似乎第一次真正松弛了几分。
“我还在执着于‘强大的术士’这个外壳,用它来武装自己,防御他人。而你……”临弦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灰衣、神色坦然的织女,“你已经开始尝试剥离外壳,去触摸核心了。”
织女摇了摇头,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窗。
咸湿的海风涌入室内,吹散了积郁的药味,也吹淡了烁阳残留的气息。
“不,临弦。我们都在路上。”织女望着远处的海平线,那是烁阳离去的方向,也是大陆的方向,“烁阳的离去,或许正是你修行的开始。他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你对‘虚弱’的恐惧。而这身衣服……”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朴素的衣摆。
“也是我的镜子,照出了我曾经对‘形式’的执迷。”
临弦站起身,走到织女身边。
“或许你是对的。”临弦轻声说。
“也许下次见到他……”临弦轻轻地说,目光变得深远,“我会试着告诉他,我很累,我需要他帮我倒杯水。”
织女转过头,看着临弦,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的、不带任何面具的笑容。
“那将是你最强大的时刻,临弦。”
风从海面上吹来,吹动了织女的短发,也吹动了临弦的衣角。
渡船已经离岸远去,但有些东西,才刚刚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