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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鹤影冻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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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台之外,风雪未歇。而值房内,炭火将空气烧得干燥。谢珩刚拂去肩头的残雪坐下,萧玦便抬上来整整十七箱账册。从永和十年到元溪三年,十三年间的国库银锭熔铸记录。
炭火盆烧得通红,映着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萧玦推门进来,肩头积雪未拂,“三司的人到了。”
“让他们在偏厅等着。”谢珩头也未抬,“你过来看这个。”
他指尖点着永和十年秋的某笔记录,“这批银锭熔于九月十五,成色记为九七。但同年冬的军饷发放账上拨往北境的二十万两,成色却是九五。”
萧玦皱眉道:“中间的二成差价……”
“进了熔铸司的私库。”谢珩从箱底抽出一本泛黄的私账,“这是今早从已故熔铸司主事家中搜出的。上面记着,每熔十万两九七银,可另得两千余料。这些余料被掺铅重熔,充作做九五银发放。”
他抬起眼,眼底血丝密布,“十三年下来,仅这一项,就被吞了四十六万两。”
窗外雪声簌簌,萧玦握紧剑柄,“够北境边军吃两年。”
“不止。”谢珩又翻开一卷,“还有漕粮虚报,盐税截留,军械以旧充新……”他忽然咳嗽起来,咳得肩背颤动,却还执笔在纸上疾书。
萧玦斟了热茶递过去,谢珩颤着手接过抿了一口,顺过气才道:“你去一趟武库司,调近五年所有军械出库记录。重点是标注战损的条目。”
三司会审在王淳闭门后的第十日有了结果。
证据确凿,牵扯出度支曹,左民曹,五兵曹大小官吏二十七人。主犯刘文在狱中自尽,留下认罪书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
王淳以失察被罚俸一年,降为尚书右仆射,仍掌部分实务。
皇帝在朝会上念完处置结果,看向谢珩:“谢卿以为如何?”
谢珩出列道:“陛下圣裁。”顿了顿又继续道,“只是所追赃款……”
“充入国库。”皇帝淡淡道,“北伐在即,正是用银之时。”
“臣请陛下准臣督办此事。”谢珩躬身,“赃银追缴,重熔,押运,需得专人专办,以防……再出差池。”
这话说得含蓄,意思却明了,怕有人中途再做手脚。
皇帝沉默片刻道:“准。即日起,谢珩总领追赃事宜。”
退朝时,王淳与谢珩在宫道上擦肩,王淳低声道:“谢仆射好手段。”
“不及王仆射。”谢珩目视前方,“至少谢某,不会让妻弟去顶死罪。”
王淳脸色一青,拂袖而去。
真正的硬仗,从追赃开始。
谢珩带着户部官吏查封了刘文在广陵的私宅。宅子不大,地窖却深。
撬开三层青砖,底下是整整齐齐码放的金锭不是官制,是私铸,底部刻着模糊的“崔”字徽记。
“崔家的手也伸进来了。”萧玦低声道。
“意料之中。”谢珩蹲下身,拾起一锭细看,“熔得粗糙,可见急着脱手。”他起身,“清点数目,全部运往扬州官铸坊重熔。”
“重熔?”户部主事犹豫,“这成色已是足金,重熔恐有损耗……”
“正要有损耗。”谢珩转身,“当着所有人的面熔,熔多少,记多少。要让天下人看见,这些赃银,一两都不会少地流入国库。”
当夜,扬州官铸坊火光冲天,二十三名工匠,七名度支曹官员,三十名北府兵卒围在熔炉前,看着金锭重铸成标准的官锭。
每铸成一锭,便当众烙印、编号、入箱。
雪夜寒彻,火光映着每个人的脸。谢珩披着大氅站在远处高台上,看了一夜。
萧玦拎着食盒上来时,见他睫毛上都结了霜。
“仆射,吃点东西。”
谢珩接过温热的粥,却没喝,“你说,这些人里有多少是真心看着赃银归公的?”
萧玦扫视下方人群:“至少北府兵的弟兄们是。”
“为何?”
“因为他们的同袍,去年冬天饿死了三个。”萧玦声音发沉,“军饷拖了四个月,发下来又是掺铅的银子。换不了粮,买不了药。”
谢珩握着粥碗的手紧了紧,许久才低声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第一批重铸的官银押往北境。
押运的是萧玦亲自挑选的五十名北府老兵,走官道,白日行军,夜宿驿站。每到一个州县,便开箱验银,当着地方官吏的面清点数目。
消息传回姑臧时,王淳在府中摔了茶盏,气急败坏道:“他这是做给天下人看!”
幕僚在一旁低声道:“谢珩还在查漕粮旧账,已经查到永和二十年了……”
“让他查。”王淳冷笑,“十五年陈账,我倒要看他能翻出多少花样来。”
而谢珩确实在翻旧账,不止翻,还在算。
尚书省值房的灯亮到天明,谢珩伏在案上,算盘珠子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萧玦推门进来时,见他面前摊着三张巨大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数字。
“清出来了。”谢珩声音嘶哑,“永和十年至永元五年,漕粮虚报,盐税截留,军饷克扣,军械虚价……共计二百八十七万两。”
萧玦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数字,足够十万大军一年粮草。
“能追回多少?”
“现银约四十万两,其余多是田产,商铺,珍宝。”谢珩揉着眉心,“田产充公,商铺拍卖,珍宝送入宫中。”
“陛下会收?”
“会。”谢珩扯了扯嘴角,“因为我会说,这些是民间感念天恩,特献珍宝以助北伐。”
萧玦明白了,脏银洗净,就成了民捐。赃物过手,就成了贡品。谢珩在用士族贪墨的钱,堵皇帝的嘴,养北伐的兵。
“那些士族怎会甘心。”
谢珩起身,走到窗前,雪停了,月光照在积雪上,一片清冷银白,“这笔钱一旦开始往北境运,就是北伐的定局。谁拦,谁就是通敌。”
他转身,月光在侧脸上镀了层冷光:“萧玦,我要你去一趟北府大营。”
“现在?”
“现在。”谢珩从案头取过兵符和手令,“带着第一批四十万两,亲自押到韩将军手中。告诉他,这是朝廷补发的三年欠饷,让他即日起整军备战。”
萧玦单膝跪地:“末将领命 。”
“还有。”谢珩扶他起来,声音很轻,“告诉将士们,朝廷没忘了他们。以后也不会再忘了。”
谢珩亲自送到城外十里亭,两人都没多话,只是临别时,谢珩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不是名贵物件,是普通的青玉,雕着简朴的云纹。
“这个你戴着。”他系在萧玦腰间,“若遇急事,可凭此玉佩调动沿途谢氏暗桩。”
“仆射……”
谢珩打断他,“一路小心。”
萧玦握紧玉佩,玉上还带着那人的体温。他翻身上马,走出很远回头,见那道素白身影仍立在亭中,雪落满肩头。
马队向北,车辙在雪地上碾出深深的痕。
待萧玦走后,谢珩将最后一份追赃账目呈到御前。
皇帝看了整整一个时辰,抬眼时目光复杂,沉声道:“二百八十七万两……我南朝十三年,竟被蛀空如斯。”
“现已追回现银八十三万两,田产折价六十万两,其余正在变卖。”谢珩垂首,“若加紧处置,三月前应能凑足一百五十万两。”
“够么?”
“不够。”谢珩实话实说,“但够撑到秋收。只要北境能打一场胜仗,提振民心,后续粮饷便能跟上。”
皇帝沉默良久才开口道:“谢卿,你可知此举会给你带来多少祸端?”
“臣知道。”谢珩抬起头,“但陛下更该知道,敌人就要渡过长江了。”
这话说得重,殿内侍立的宦官都低下头。
沉默半晌后,皇帝挥手:“去办吧。北伐之事朕准了。”
走出宫门后,谢珩站在宫墙下,看着远处隐隐泛青的柳枝,思绪万千。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王淳。
两人并肩站了片刻,王淳忽然道:“你会把南朝拖进战火里。”
“战火一直在烧。”谢珩望着北方,“只是从前烧的是百姓的血,如今该烧一烧士族的银钱了。”
他转身离去,雪水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湿痕。
王淳盯着那道背影,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清瘦的文官,肩头扛着的,竟是整个江山的重量。
而此时的北境,萧玦刚抵达北府大营。
韩将军看着那一箱箱白银,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眼眶泛红,他重重拍着萧玦的肩膀:“告诉仆射,北府十万儿郎愿效死力!”
萧玦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抱拳, “将士们可以过个好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