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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锦绣囚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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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沈青筠端坐的身姿上。十五岁的少女脊背挺得笔直,脖颈微扬,头顶着一本《女诫》,书页纹丝不动。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近一个时辰,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姑娘再坚持片刻,”教习嬷嬷周氏端坐于前,声音平直无波,“皇家礼仪,首重姿态。肩要平,背要直,行步时裙裾不动,环佩不响,方显雍容气度。”
沈青筠目光微垂,视线所及只有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和绣着缠枝莲纹的裙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不能动,不能失仪。她是户部侍郎沈从安的嫡女,是被家族按照“嫁入皇家为妃”的标准培养的棋子,是沈家荣光的又一道保障。
“时辰到。”
随着周嬷嬷的话音落下,沈青筠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头顶的书本取下,姿态优雅地起身行了一礼:“谢嬷嬷教导。”
周嬷嬷微微点头:“姑娘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今年皇子纳亲,定能一举入围。”
嫁入皇室,从她懂事起这个任务就刻在了骨子里。
“姐姐!”
清脆的呼唤从门外传来,随即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身影闪了进来,正是与沈青筠同岁的三妹沈青仪。她圆脸大眼,步履轻快,与沈府惯常的端庄格格不入。
“三姑娘,”周嬷嬷皱眉,“老奴正在授课,您这般仪态,实在有失体统。”
沈青仪吐了吐舌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嬷嬷恕罪,我是来告诉二姐姐一个好消息——四弟回来了!”
沈青筠平静看向沈青仪道:“四弟从军营回来了?”
“是呢,正在父亲书房回话。我偷偷瞧了一眼,四弟又黑又壮,都快认不出来了!”沈青仪兴奋地拉着她的手,“今晚还安排了接风宴,又有好吃的啦!”
“胡闹。”周嬷嬷沉声道,“三姑娘课业一点都不上心,这一天天的净想着玩乐了,改天老奴得找夫人说道说道去。”
沈青仪顿时蔫了下来,小嘴鼓鼓的不说话。
沈青筠轻轻捏了捏妹妹的手,温声道:“嬷嬷说得是,我们需投入到课业中。你先回去练字,晚膳时当尽兴。”
打发走不情愿的沈青仪,沈青筠重新坐回位置上,心思却已飘远。
四弟沈明轩,沈家嫡长子,十岁便随父亲接触朝政,去年十二岁便被送入军营历练了。父亲常说,明轩肩负担着“积累功绩、延续家族权势”的重任。而自己,沈青筠,是沈明轩同属主母的子女,也是沈家女儿中肩负重任的那一个,沈家的儿女,一出生,便是重任。
沈青筠嘴角微微一动,暗自叹笑。
“姑娘心思浮动,今日的课就到此为止吧。”周嬷嬷何等精明,一眼看穿她的走神,“晚膳前,还请姑娘将《女则》第三章抄录三遍,静心养性。”
“是,嬷嬷。”
送走周嬷嬷,沈青筠并未急着离开花厅。她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初绽的玉兰,微微出神。
“二姐姐真是勤奋,难怪父亲总以你为榜样教训我们。”
一个轻柔娇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青筠不必回头,也知道来的是五妹妹沈青姝。
“五妹妹来了。”她转身,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
沈青姝今年十三,生得眉目娇媚,瓜子脸,小巧而高度适中的鼻子,樱桃小嘴,是标准的如娇花一样的美人。可惜母亲是陪房丫鬟,在府中地位尴尬。但她最是刻苦努力,却也最是敏感好胜,总爱与沈青筠暗中较劲。
“听说四弟回来了,”沈青姝走到她身边,状似无意地抚摸着窗棂上的雕花,“想必这次立了功,父亲甚是高兴。而我们女儿家,唯一的出路就是嫁个好人家。若才德不佳,无人帮扶,恐怕也只能委身了。”
沈青筠温和笑道:“五妹妹何出此言?”
“只是羡慕大姐姐罢了。”沈青姝轻笑,“琴艺卓绝,便引得新科状元倾心,定下婚约,是沈家第一庄极好的婚事。听说那状元郎上任即安排到礼部任职,接触朝中正当红的祭祀事务,前途无量呢。大姐姐真是好福气。”
这话中暗藏的酸意,沈青筠如何听不出来。她只淡淡道:“大姐姐才情出众,理应得此良缘。”
沈青姝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幽幽道:“可惜,我日夜苦练,也不比大姐才情,论家中依仗,也不如二姐姐出身主母一室,这前途啊,也是晦暗。”
“五妹妹!”沈青筠淡淡说道,“身为沈家女儿,父亲也各有安排,如五妹妹这般勤苦不辍之人,按父亲指示去做,也会得良缘的。”
沈青姝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不服,终究还是行了个礼:“二姐姐教训的是,妹妹失言了。”
望着沈青姝离去的背影,沈青筠脸上笑容收起。大姐出身侧室,为了寻一门好亲事,日日苦学琴艺,手指浮肿仍坚持不懈,年纪轻轻就因才名名冠京城,沈家的出身加上自己积累的名气才寻得状元郎这门亲事。而自己出身主母一室,生来便要承担嫁入皇家的重任,今年开始,母亲便常常带着自己在各个皇妃宴会中露脸,小心翼翼的表现出良好的礼仪教养、才学,只为了给这些皇子的母亲们留下好印象。这便是好前途吗?从小到大,又有谁问她想还是不想呢,但常年累月的学习,出生便赋予身上的目标,让沈青筠也并不关注自己到底想不想了。
晚膳时分,沈府膳厅灯火通明。
沈青筠到的时候,大姐和几个姨娘已经就位,六妹、七弟、八妹、九妹、十弟几个娃娃也安安静静的端坐在饭桌上。主位上的父亲沈从安面带笑意,正与身旁一个黝黑健壮的少年说话——那便是一年未见的四弟沈明轩。
沈青筠悄悄打量着他。不过十三岁的年纪,眉宇间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沉稳,军营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皮肤黝黑,身形挺拔,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果决。一年前离家时阴郁寡言的少年,归来竟多了几分明朗。
沈青筠规规矩矩地向沈父行礼:“父亲。”
沈从安满意地点头:“周嬷嬷都说你礼仪学得极好,有大家风范,看来已经学成的差不多了。”
这时,沈青仪蹦蹦跳跳地进来,一见沈明轩便挥手:“四弟!”
“青仪!”母亲王氏轻声喝止,“成何体统!”沈从安也皱眉。
沈明轩却笑笑冲她点头,身为沈家嫡子,沈明轩也是处处克制。
沈青仪却不在意,在沈青筠边上挤出了个位置给自己坐下,沈家姐妹中,她最喜欢的还是和沈青筠亲近。
最后到场的是沈青姝,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崭新的青白色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女儿见过父亲、母亲,恭迎大哥回府。”
沈从安、王氏微笑点点头。
“人都齐了,用膳吧。”
席间,沈从安问起沈明轩在军营的情况。
“回父亲,儿子在西北大营这一年,参与了两次剿匪,一次边防演习,蒙将军赏识,已擢升为校尉。”沈明轩语气平静,却掩不住眼中的光彩。
“好!”沈从安抚掌大笑,“我儿果然不凡。如今朝中局势微妙,几位皇子渐长,正是用人之际。你既有军功在身,为父再为你打点一番,前途不可限量。”
沈青筠安静地用膳,耳中却将每一句话都听了进去。朝中局势、皇子渐长——这些词在她心中激起细微的涟漪。看来这两年便是自己准备出阁的时候了,只是进入皇家,是牢笼,还是意味着别的什么呢。
“青媛的婚期定在明年春天,”王氏柔声道,“状元府已经准备妥帖,只待吉日。”
沈从安满意地点头:“媛儿的婚事办得风光,也是为沈家增光。青筠、青仪、青姝,你们都要以长姐为榜样。”
沈青姝立即应道:“女儿定当努力,不负父亲期望。”
沈青仪却小声嘀咕:“大姐姐的琴艺天下无双,我们如何比得...”
沈青筠在淡声回道:“女儿当努力”。
晚膳后,沈青筠与沈明轩同路,便一同走了一段。
虽是一母的亲姐弟,但从小姐弟俩便分开学习,鲜少亲近,所以二人一路话少。
姐弟二人沿着回廊缓缓而行,初春的晚风还带着些许凉意。
“四弟军中过得可好”沈青筠问道,“看弟弟这次回来,意气风发,颇有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光彩,想来军中过得也不错吧。”
沈明轩笑道:“谢姐姐关心,这一年军中,确实过得颇有趣味,我见识了天地广阔,也结识了一群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还得到主将赏识。若能一辈子在那个没烦恼的地方,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啊。”
沈青筠怔住了,她竟从沈明轩的眼里看到了光彩,沈家儿女的眼睛里没有的光彩。
“弟弟这一番经历,必将是人生难忘的一段。”沈青筠微笑道。
沈明轩轻叹一声:“只可惜,再过两年,军功积累完了,父亲就会将我召回来。”
“男儿志在朝堂,志在光耀门楣,这是父亲对沈家男子的期待,弟弟生来便身负使命,也是没法选择的。不如趁这三年军中时光尽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罢。”沈青筠轻轻拍了拍沈明轩手臂,仰头朝他微微一笑。二人已经走到沈青筠院中,便分开了。
沈青筠回到房中,坐在镜前静静地看着自己,镜中的少女眉目沉静,如一朵淡色的牡丹,美丽却色彩寡淡,经过几年的严格教导,沈青筠越发像一幅工笔美人图了,精致,优雅,却没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