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宵烬》好山

1、流亡

　　炮声像是年久失修的巨鼓，闷响从北边一路碾来，震得人心发慌。乌城是再也回不去了。沈怀瑾攥着表妹赵妤的小手，混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逃难人潮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

　　她十八岁的年纪，在这灰头土脸的人流中，显得格外扎眼，也格外脆弱。肌肤是常年不见日头的、江南烟雨蕴养出的极白，此刻蒙了尘，却依旧细腻得仿佛上好的初雪新瓷，仿佛用力一掐就能留下印子。逃难的仓皇并未完全折损她的身段，粗布衣裳下，是年轻女子日渐丰腴的曲线，行走间不自知地流露出属于青春的、饱满的风流体态。清丽脱俗的眉眼间，本该是纯粹的书卷气，偏偏那眼尾天然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翘，唇形饱满，即便因干渴而紧抿着，也天然勾勒出一段欲语还休的弧度。她自己浑然未觉，这沉静温婉与骨子里透出的风流韵致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媚而不自知的矛盾吸引力，在这绝望的洪流中，如同沙砾掩不住的珍珠，引来了不少或明或暗的窥探。

　　祖父母病逝的悲痛还未不及消化，家族其他人乘坐的渡船江心沉没的噩耗，就如同最后一记闷棍，将她彻底打入了冰窟。被堂妹母女恶意推下船、滞留岸边的羞辱和愤怒，此刻已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庆幸所取代。正是那刻薄的抛弃，让她们侥幸躲过了那场江心的灭顶之灾。

　　六岁的赵妤紧紧挨着她，小脸脏得像只花猫，大眼睛里满是惶恐。她自小被不喜女儿的姑丈家送到外祖家，几乎是沈怀瑾祖父母和怀瑾带大的，对早亡的亲生父母并无深刻印象，此刻依赖的只有表姐。“姐姐……阿婆呢？祖父呢？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她带着哭腔问，小手紧紧抓着怀瑾的衣角，生怕被丢下。

　　怀瑾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蹲下身，用袖子轻轻擦去赵妤脸上的泪痕和灰土，声音干涩却尽量放柔：“妤儿乖，阿婆和祖父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现在去一个新的地方，叫雾津，那里安全，姐姐会一直陪着你。”她不敢深想那个“很远的地方”意味着什么，也不敢承诺更多，只能紧紧握住这只小手，仿佛这是与过去世界唯一的连接。

　　消息传来时，怀瑾抱着赵妤，站在初春尚且寒峭的风里，浑身冰冷。人心的险恶，竟比无眼的炮火更精准，也更令人齿寒。

　　“姐姐，我冷，我饿……”赵妤把小小的身子完全缩进她怀里，声音细弱。

　　怀瑾搂紧她，目光扫过周围同样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人群。两个孤身女子，在这乱世之中，无异于肥羊。她摸了摸内襟暗袋里那几块硬邦邦的银元，这是她最后的倚仗，也可能是催命的符咒。必须尽快离开这混乱的河边。

　　去哪里？她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听见旁边几个同样逃难的人在低声交谈：

　　“听说雾津还没被打到……”
　　“那边靠着江，码头多，活路也多……”
　　“是啊，那么多老爷们都往那边跑，总归是安全的……”

　　雾津。

　　这个名字像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点，闯入她绝望的思绪。一座临江的大都会，畸形繁荣的“乐园”，传闻中权贵和逃亡者的聚集地。安全吗？她不知道。但“没被打到”、“活路多”这几个字，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她没有别的选择，也没有任何可靠的信息。去雾津，成了溺水之人能看到的、唯一可能存在的岸边。哪怕那岸边是淤泥，是峭壁，也总好过立刻沉没。

　　“我们去雾津。”她低声对赵妤说，更像是在对自己下决心。那是远方一个模糊的符号，代表着“活下去”的可能。

　　命运的转折来得突然而狼狈。她们试图沿着大路往前走，寻找去往雾津方向的车辆或队伍。在一处较为僻静、人流稍缓的土坡旁，怀瑾想停下给赵妤喂点水，刚拿出随身带着的水罐，几个眼神浑浊、衣衫褴褛却透着彪悍之气的男人就围了上来。他们显然观察她们有一会儿了。

　　“哟，小妹妹，带着妹妹逃难呢？怪可怜的……”为首一人咧开嘴，露出黄牙，目光贪婪地在怀瑾白皙的脖颈和丰腴的身段上打转，手也不老实地想往她脸上摸。

　　怀瑾心中警铃大作，猛地后退一步，将赵妤死死护在身后，厉声道：“你们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交个朋友嘛！”另一个男人嬉皮笑脸地凑近，“看你们姐妹俩孤零零的，多不安全，哥哥们保护你们啊……”污言秽语夹杂着下流的调笑，几只脏手同时伸了过来，想要拉扯她们的包袱，甚至想去碰怀瑾的身体。

　　怀瑾又惊又怒，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四肢。她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格挡，赵妤在她身后吓得哇哇大哭。就在一只油腻的手即将抓住她胳膊的瞬间——

　　“干甚呢！滚开！”一声带着浓重口音的浑厚怒喝如炸雷般响起。

　　紧接着是清脆的马鞭破空声，“啪”地抽在离怀瑾最近的那个男人脚边，激起一蓬尘土。男人们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回头，看到驾着马车的李老汉那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却眼神锐利的脸，以及他手中那根结实的马鞭，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马车“吱呀”停下，帘子被一把掀开，露出李秀云焦急而朴实的面孔。“俩女娃娃，咋回事？没事吧？”她利落地跳下车，几步走到怀瑾身边，用身子挡在她们和那几个男人之间，叉着腰骂道，“几个大老爷们欺负小姑娘，要不要脸！还不快滚！”她声音洪亮，带着市井的泼辣，那几人见她家有人撑腰，啐了一口，悻悻散去。

　　怀瑾紧紧护着赵妤，胸口剧烈起伏，强忍着惊惧的泪水。她看着挡在身前的秀云，看着马车上那位沉默却给人踏实感的老汉，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

　　秀云转过身，看着怀瑾即使灰头土脸也难掩的姣好面容，又看看吓坏了的赵妤，叹了口气：“这兵荒马乱的，就你俩？多险呐！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怀瑾稳了稳心神，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我们……想去雾津。”

　　“雾津？”秀云眼睛一亮，“巧了不是！俺们就是雾津的，刚从乌城接了我家小子回来。车上挤是挤了点，总比你俩走路强，要是不嫌弃，就捎上你们一段？”她转头看向李老汉，“爹，你看成不？”

　　李老汉闷闷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希望，以这样一种卑微又意外的方式，透进了一丝光。怀瑾典当了珍珠耳坠，换了最便宜的粗布旧衣，又用锅灰仔细抹黑了脸，努力让自己不那么显眼。她执意将一部分银元塞给秀云：“李姐姐，李大叔，这车钱一定得收下，不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秀云推拒不过，只好收下，憨厚地笑了笑：“你这姑娘，真是……成，那路上咱就是一家人了，互相照应着！”

　　马车颠簸前行，赵妤因为疲惫和惊吓，在怀瑾怀里睡着了，小小的眉头却依然紧皱着。怀瑾看着车外不断后退的荒凉景象，心中没有丝毫抵达“安全区”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茫然。

　　雾津。
　　那座传闻中的城市，等待她们的，真的会是生路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和赵妤，像两片无根的浮萍，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正身不由己地漂向那片未知的、闪烁着霓虹与迷雾的江水之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