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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鬼市 ...

  •   衔云归的伤,到谷雨那日才算好全。

      肩上的痂褪了,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疤,斜斜划过锁骨。他自己对着铜镜看了会儿,说:“倒像道剑痕。”

      徐长卿正在准备夜里去鬼市的东西——几瓶应急的丹药,一把短剑,还有件深色的斗篷。闻言头也不抬:“本就是剑伤。”

      “我知道。”衔云归转身,“但寻常剑伤不会这么整齐。砍我那人,剑术极高。”

      徐长卿动作顿了顿:“记得是谁?”

      “不记得了。”衔云归说得随意,“那夜太黑,又下着雨。只记得剑光一闪,人就倒了。”

      他说着走到桌边,拿起那件斗篷看了看:“徐大夫的?”

      “我的旧衣改的。”徐长卿把短剑插入靴筒,“你穿可能短些,凑合吧。”

      衔云归披上斗篷。确实短了,下摆只到小腿。但他不在意,系好带子,又戴上风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颌的线条。

      “如何?”他问。

      徐长卿抬眼看他。暮色里,那人一身玄色站在那儿,身形挺拔,竟有几分肃杀之气。与平日那个赖在药庐里说笑的少年,判若两人。

      “还行。”徐长卿说,递过去一个药瓶,“含一粒在舌下。鬼市的迷烟重,这药能清心明目。”

      衔云归接过,倒出一粒淡绿色的药丸,放入口中。药丸化开,一股清凉直冲脑门。

      “薄荷?”

      “加了冰片。”徐长卿自己也含了一粒,“走吧。再晚,路就不好走了。”

      ---

      鬼市在城西乱葬岗下。

      说是“市”,其实只是一片荒地。每月十五,月亮最圆那夜,三教九流的人聚在这里,交易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徐长卿和衔云归到时,天色已全黑。月还未升,四下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几点鬼火似的灯笼光,飘飘忽忽的。

      “跟着我。”衔云归低声说,率先走进黑暗里。

      徐长卿跟在他身后。路很难走,坑坑洼洼,野草没膝。空气里有股腐臭味,混着劣质熏香的气息,呛人得很。

      走了约莫一刻钟,眼前忽然亮起来。

      是一片空地,地上插着几十根木桩,每根桩子上挂盏白纸灯笼。灯笼光昏黄,照得人影憧憧。已经有不少人在了,大多穿着深色衣服,戴着帽子或面具,看不清脸。

      地上一块块破布铺开,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生了锈的刀剑,缺了口的瓷器,泛黄的古书,还有装在瓶瓶罐罐里的不知名药材。

      没人吆喝,也没人交谈。买卖都在沉默中进行——指一指货,比个手势,谈拢了就给钱取货,谈不拢就摆摆手,各走各路。

      衔云归带着徐长卿在人群中穿行。他走得很稳,显然对这里极熟。偶尔有人抬头看他,他微微点头,对方便又低下头去。

      “你常来?”徐长卿低声问。

      “从前常来。”衔云归也压低声音,“接些活计,换些银钱。”

      他没说是什么活计,徐长卿也没问。

      两人走到空地深处。这儿人少些,摊位也稀疏。衔云归在一个老妇人的摊前停下。

      老妇人很老,满脸皱纹,眼睛混浊。她面前铺着块黑布,布上只摆了三样东西:一块龟甲,一串铜钱,还有个小木盒。

      衔云归蹲下身,拿起木盒打开。

      盒子里铺着红绒,绒上躺着一块玉。拇指大小,莹白剔透,在灯笼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玉心处有几道天然的纹路,细细的,像血管。

      “九窍玲珑心。”老妇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三年前从北疆冰窟里挖出来的。公子识货。”

      “开价多少?”衔云归问。

      老妇人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两?”

      “三千。”

      衔云归沉默片刻,合上木盒:“贵了。”

      “货就这个价。”老妇人说,“公子不买,自有别人买。”

      衔云归站起身。徐长卿以为他要走,他却忽然问:“用什么换?”

      老妇人混浊的眼睛转了转,落在他脸上:“公子身上,有样东西值这个价。”

      “什么?”

      “你的剑。”老妇人说,“老身虽瞎,却闻得出剑气。公子腰间那把剑,不是凡品。”

      衔云归的手按在腰间——那儿确实悬着把剑,用布裹着,看不见形貌。

      “剑不卖。”他说。

      “那玉也不卖。”老妇人闭上眼,不再说话。

      衔云归站在那儿,看着木盒里的玉。灯笼光在他脸上跳动,明明暗暗的。徐长卿看见他下颌的肌肉绷紧了,那是咬牙的动作。

      “走。”衔云归忽然说,转身就走。

      徐长卿跟上。两人走出很远,他才低声问:“真不要了?”

      “要。”衔云归脚步不停,“但不能用剑换。”

      “为何?”

      “那剑……”衔云归顿了顿,“是故人所赠。不能卖。”

      徐长卿看了他一眼。风帽下,那人的侧脸线条冷硬,与平日判若两人。

      两人又转了半个时辰。鬼市上的玉石不少,却没有一块是九窍玲珑心。眼看月已中天,摊位开始陆续收摊。

      “看来今日是找不到了。”徐长卿说。

      衔云归却不死心,又转回老妇人那儿。摊位还在,木盒也还在。老妇人闭目养神,像在等什么。

      “老人家。”衔云归再次蹲下身,“除了剑,别的东西可行?”

      老妇人睁开眼:“公子还有什么?”

      衔云归从怀中取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矿石,黑沉沉的,在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星陨石。”他说,“铸剑的上好材料。这些,够换那块玉了。”

      老妇人拿起一块看了看,又放下:“石是好石,但老身要它无用。”

      “那你要什么?”

      老妇人看着他,混浊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光:“公子替老身办件事。事成之后,玉白送。”

      “什么事?”

      “杀人。”

      空气忽然冷了下来。

      徐长卿的手按在靴筒的短剑上。衔云归却笑了:“杀谁?”

      “城东李员外。”老妇人说,“三日前,他儿子强抢民女,逼死了人。官府不管,老身管。”

      衔云归沉默片刻:“为何找我?”

      “因为公子身上有杀气。”老妇人说,“杀过人的,和没杀过人的,不一样。老身看得出来。”

      灯笼在风里摇晃,影子在地上乱舞。

      许久,衔云归说:“好。”

      “三日内。”

      “就今夜。”

      老妇人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齿。她把木盒推到衔云归面前:“玉你先拿走。事成了,老身自会知道。事不成……”她没说完,但意思明了。

      衔云归拿起木盒,递给徐长卿:“收好。”

      徐长卿接过。玉在手心里,冰凉冰凉的。

      两人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徐长卿忽然问:“你真要去?”

      “嗯。”

      “为何?”

      衔云归停下脚步,转头看他。风帽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因为那块玉能救温姑娘。”他说,“而杀人这件事,我熟。”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今晚月色很好。

      徐长卿看着他,忽然想起温清晏那句话:“那不是普通游侠会有的眼神。”

      确实不是。

      这是杀手的眼神。

      ---

      回药庐的路,两人走得沉默。

      月已西斜,把影子拉得很长。衔云归走在前头,步子很快,斗篷在风里猎猎作响。徐长卿跟在后面,手里攥着那个木盒。

      快到药庐时,衔云归忽然说:“徐大夫先回去。我办完事就回。”

      “我跟你去。”

      “不用。”衔云归转身看他,“这种事,一个人干净。”

      “我不动手。”徐长卿说,“我只看着。”

      两人对视。夜色里,徐长卿的银发泛着月华,像落了一层霜。他的眼神很坚定,没有退缩。

      许久,衔云归叹了口气:“随你。”

      城东李员外家很好找——高墙大院,门口两座石狮子,气派得很。已是后半夜,府里静悄悄的,只有门房亮着灯。

      衔云归绕到后院墙下,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翻了过去。徐长卿不会轻功,只能在外面等。

      等的时间不长。约莫一炷香后,衔云归又翻了出来。身上没沾血,神色如常。

      “好了?”徐长卿问。

      “嗯。”衔云归说,“没杀他。只断了他儿子一条胳膊,废了武功。往后作不了恶了。”

      徐长卿看着他:“你原本可以杀他的。”

      “嗯。”衔云归往前走,“但你说过,医者仁心。我虽不是医者,但……不想在你面前杀人。”

      他说得很轻,风一吹就散了。

      徐长卿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月光把那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

      明白了为何衔云归要替他找玉,为何要答应老妇人的条件,为何要带他来鬼市。

      不是因为报恩。

      不是因为温清晏是他师姐。

      而是因为,这个人,在用自己的方式,靠近他。

      笨拙的,别扭的,染着血腥气的。

      却无比真实的靠近。

      徐长卿快步跟上去。两人并肩走在夜色里,谁也没说话。月光把前路照得一片银白,像铺了层霜。

      快到药庐时,衔云归忽然说:“徐大夫,我杀过很多人。”

      “我知道。”

      “你不怕?”

      “怕。”徐长卿说,“但更怕你一个人走在黑暗里,没人陪着。”

      衔云归脚步一顿。

      他转过头,看着徐长卿。月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像泪,又像光。

      “徐长卿。”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哑了。

      “嗯?”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你看到的样子……”他顿了顿,“你会不会赶我走?”

      徐长卿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

      “等那天来了,再说。”

      衔云归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很真。他伸出手,想碰碰徐长卿的脸,却在半途停住了,转而拍了拍他的肩。

      “回去吧。”他说,“天快亮了。”

      确实,东边的天际,已经泛起一抹鱼肚白。

      黑夜将尽。

      黎明要来。

      而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就像今夜这条路,走过了,脚印就留在了那里。

      风可以吹散尘土,却吹不散痕迹。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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