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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藤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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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云归在药庐住下的第十日,伤口结了一层薄痂。
这日晨起,徐长卿正在药圃里浇水。惊蛰那场雨过后,新种的几畦草药都发了芽,嫩绿的一层铺在土上。他拎着木桶,一瓢一瓢地洒,动作很慢,像在做一件极郑重的事。
身后传来脚步声。
徐长卿没回头。他知道是谁。
“徐大夫起得早。”衔云归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他走到药圃边,蹲下身看那些嫩芽,“这是什么?”
“月魄草。”徐长卿说,“三年才开一次花。”
“倒是金贵。”衔云归伸手想碰,被徐长卿一瓢水挡住了。
“别碰。”徐长卿淡淡道,“你手上杀气重,它们受不住。”
衔云归的手停在半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指节修长,虎口处有薄茧,确实是握剑的手。他笑了笑,收回手:“徐大夫怎么知道我习剑?”
“看出来的。”
“怎么看出来的?”
徐长卿终于转头看他一眼。晨光里,衔云归穿着他那件月白中衣——略有些短了,袖口露出一截手腕。黑棕的头发随意披着,那缕细辫垂在肩侧,发梢还带着水汽。
“走路。”徐长卿说,“你走路时脚跟先着地,步子很轻,落地无声。是练轻功的法子。”
衔云归挑眉:“徐大夫眼力好。”
“见得多了。”徐长卿转回身继续浇水,“这山上常有修士路过,各样的功夫都见过。”
水声哗哗,溅湿了他的袖口。他今日穿了件竹青色的外衫,料子薄,沾了水便贴在腕上,透出底下白皙的皮肤。
衔云归看了片刻,忽然问:“徐大夫不习武?”
“习过些皮毛。”
“只是皮毛?”
徐长卿不答了。他浇完最后一瓢水,放下木桶,直起身。晨风吹过,他额前的碎发被拂起,露出右眼眼尾那两颗并排的痣——很淡,像谁用极细的笔尖点上去的。
“进去吧。”他说,“该换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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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药时,衔云归忽然说:“徐大夫,我今日想去后山转转。”
徐长卿正在缠绷带,闻言手指顿了顿:“伤还没好全。”
“闷得慌。”衔云归说,“就在附近走走,不碍事。”
徐长卿抬眼看他。两人离得近,他能看见衔云归琥珀色眼睛里自己的倒影——小小的,模糊的。
“申时前回来。”他终于说,“后山有片林子,别往深处走。”
“为何?”
“有东西。”徐长卿系好绷带结,声音很轻,“不太干净。”
衔云归笑了:“徐大夫还信这些?”
“见得多了。”又是这句话。徐长卿收拾起药箱,“这世上的事,信不信,它都在那儿。”
他说完便出去了。衔云归坐在榻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布帘后,许久,轻轻摸了摸肩上的绷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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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衔云归真的去了后山。
山路很窄,两旁长满了野草。正是春日,草叶翠绿,开着些不知名的小花,白的紫的,星星点点。他走得很慢,肩上伤还没好利索,走快了会疼。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眼前出现一片林子。
树木很高,枝叶茂密,遮了大半日光。林子里很静,连鸟叫声都没有。衔云归在林子边站了片刻,想起徐长卿那句“不太干净”。
他笑了笑,还是走了进去。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地上积了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没有声音。空气里有股潮湿的腐味,混着泥土气。
走了几十步,他忽然停住了。
前方有棵老槐树,树干粗得要三人合抱。树下坐着个人。
是个少年,穿一身玄色劲装,头发高高束起,右前额编了条细辫,左侧垂着一缕长发。他背靠着树干,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衔云归认得这身打扮——玄冥宗的弟子服。
他脚步放得更轻,想绕过去。那少年却忽然睁开眼。
四目相对。
少年的眼睛很黑,像深潭,没有情绪。他看着衔云归,看了片刻,才缓缓站起身。
“阁下不是本门弟子。”少年开口,声音清冷,“来此何事?”
“路过。”衔云归说,“这就走。”
少年却挡在他面前:“这林子不是随便能进的。”
“哦?”衔云归挑眉,“为何?”
“有禁令。”少年言简意赅,“请回吧。”
他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动作很客气,语气却不容置疑。
衔云归看了他片刻,笑了:“好。”
他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少年还站在原地,正望着林深处,侧脸线条冷硬,袖口微微攥紧。
像是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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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药庐时,已是申时三刻。
徐长卿正在院子里晾晒药材。见衔云归回来,他抬眼看了看天色:“晚了。”
“遇到个人。”衔云归在竹椅上坐下,“玄冥宗的弟子,守在林子里不让进。”
徐长卿手上的动作停了停:“长什么样?”
“十七八岁,穿玄衣,右额编辫子。”衔云归回忆着,“话不多,眼神冷得很。”
徐长卿沉默片刻,才道:“是四方楚。”
“你认识?”
“见过几次。”徐长卿继续晾晒药材,“他是林鹤的朋友。”
“林鹤?”衔云归想起那个活泼的少年,“他们很熟?”
“从小一起长大的。”徐长卿说,“四方楚性子冷,只跟林鹤亲近些。”
他说着,将最后一把草药铺开。夕阳斜照,给他的银发镀了层金边。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忽然问:“他没为难你吧?”
“没有。”衔云归说,“只是不让进林子。”
徐长卿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转身往屋里走,走到门边时,却听见衔云归在身后问:
“徐大夫,那林子里到底有什么?”
徐长卿的背影顿了顿。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丝光正在褪去。远处的山峦成了黛青色,像一幅渐渐干涸的水墨画。
许久,徐长卿才轻声说:
“有些东西,不知道比较好。”
他推门进去了。
衔云归坐在院子里,看着那扇关上的门。药草的苦香在空气里弥漫,混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风起了,吹得枫叶沙沙作响。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黄昏。他躺在一间破庙里,浑身是伤,以为自己要死了。那时有个人推门进来,递给他一碗水。
那人的眼睛很亮,像落满了星光。
后来他找了很久,再也没找到。
衔云归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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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了场小雨。
徐长卿半夜醒来,听见雨打窗棂的声音。他起身关窗,却看见院子里有个人影。
是衔云归。
他站在枫树下,仰头看着什么。雨丝细细的,落在他的头发上、肩上,他也不躲。
徐长卿看了片刻,还是取了伞走出去。
伞撑开,遮住了那片雨。
衔云归转过头来。雨夜里,他的眼睛依然很亮,琥珀色的,映着檐下灯笼的微光。
“徐大夫还没睡?”
“醒了。”徐长卿说,“你在看什么?”
“看树。”衔云归指了指枫树的枝干,“你看,又长新叶了。”
徐长卿抬眼看去。白日里还只有几片嫩芽的枝头,此刻竟又冒出了好几簇新绿。在雨水的浸润下,油亮亮的。
“春雨贵如油。”他轻声说。
“是啊。”衔云归笑了笑,“枯了一冬的树,一场雨就活了。人是不是也一样?”
徐长卿没答话。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那棵树。雨声淅沥,灯笼的光在风里摇晃,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交叠在一处。
许久,衔云归忽然说:“徐大夫,我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徐长卿转头看他。
“我是说,”衔云归的声音很轻,“我这样的人,来历不明,满身是伤。你救了我,会不会惹上麻烦?”
雨还在下,敲在伞面上,咚咚的响。
徐长卿看着伞沿滴下的水珠,一串一串,像断了线的珠子。他看了很久,才说:
“已经惹上了。”
衔云归一怔。
“从我把你捡回来的那一刻,”徐长卿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麻烦就已经在了。”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衔云归却忽然说不出话来。
雨夜里,药庐的灯笼光昏黄温暖。远处的山隐在夜色里,近处的枫树在雨中静静生长。空气中满是湿润的草木香。
这个世界很大,可这一刻,这方小小的院子,这把伞下的空间,却好像就是全部了。
“徐长卿。”衔云归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谢谢。”
徐长卿没应声。他只是举着伞,站在雨里。银发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像月光凝成的纱。
许久,他才轻声说:
“回去吧。雨大了。”
两人转身往屋里走。伞不大,他们靠得很近。衣袖相擦时,徐长卿闻到衔云归身上那股淡淡的、类似松木的气息。
很陌生,却并不讨厌。
推开门,暖意扑面而来。药炉还温着,余烬在炉膛里泛着红光。
徐长卿收了伞,放在门边。转身时,看见衔云归正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衔云归笑了笑,“只是觉得,这雨下得真好。”
是啊。
这雨下得真好。
好到让人忘了前路艰险,好到让人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
徐长卿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绵绵的雨。
他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
就像惊蛰那场雨,下过了,天总会晴。
可至少今夜,雨还在下。
人还在。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