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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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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皇城司指挥使的密奏,穿越重重宫禁,在更漏将尽之时,悄然呈递至御前。
紫宸殿后殿的书房,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噼啪声。当今天子李擎,正值盛年,身着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手中拿着云青那份措辞谨慎却字字惊心的密奏,已反复看了三遍。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使得这位素来以勤政睿智著称的帝王,此刻的神情显得格外深沉难测。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奏章轻轻放回案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雍容沉静的气息,却压不住那份从字里行间透出的、令人心悸的阴寒。
侍立在一旁的,只有天子最为信赖的内侍监总管高无庸,以及被连夜急召入宫、此刻垂手肃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的云青。
“黑云岭,百具陶瓮,古祭邪坛,令牌‘千触溟主’,南疆壁画残迹,沁芳园异常木箱……” 李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与一丝压抑的冰冷,“云卿,你所奏之事,桩桩件件,骇人听闻,更牵连宗亲。朕问你,可有半分虚言?证据可确凿?”
云青躬身,声音沉稳清晰,不卑不亢:“回陛下,黑云岭溶洞为臣属下影卫亲探,所见所闻皆已详细记录,附有地形图与部分实物拓印,可供陛下查验。令牌实物在此,”他双手呈上那枚黝黑令牌,“其图案诡异,材质特殊,经多方暗查,方有南疆‘虫翁’之言佐证,虽为孤证,却与溶洞祭坛形制、京城命案手法隐隐相合。至于沁芳园,皇城司监控所得,皆为事实记录,木箱沉重异常,直入禁地,绝非寻常。然,臣确无直接证据,证明木箱之内即为邪物,亦无实证,指证承恩公府参与其中。此正为臣所虑,亦为案情胶着之处。故冒死密奏,请陛下圣裁。”
他陈述得客观冷静,既点明了发现的重大与线索的关联性,也坦诚了目前证据链的薄弱与指向皇室亲贵的敏感性。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回避难点。
李擎的目光落在那枚令牌上,高无庸立刻上前接过,小心放在御案之上。皇帝拿起令牌,入手冰凉沉重,那狰狞的浮雕与诡异的漩涡图案在宫灯下更显邪异。他看了片刻,放下,指尖在案上轻叩。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唯有更漏滴答,声声催人。
良久,李擎才道:“‘千触溟主’……归墟之眼……朕倒是想起,前朝秘档之中,似有零星记载,言及东海之极有归墟,纳百川而不盈,中有大恐怖,古巫以血牲祀之,可获非人之力,然多遭反噬,为祸甚烈,故后世列为禁忌,记载多毁。”他看向云青,目光如电,“若此邪教真是此脉余孽,死灰复燃,其图谋必不在小。”
云青心头一震。天子竟然也知晓相关记载,且立刻点出了“获非人之力”与“图谋必不在小”的关键!这意味着,皇帝比他想象的,更清楚此事可能蕴含的巨大风险。
“陛下明鉴。臣亦作此想。”云青沉声道,“且此案与二皇子殿下门下清客马宏之死、及其可能牵涉的‘影鳞族’似有纠葛。臣恐……其最终所图,非止于江湖邪祟,或与朝局安稳相关。” 他终于将最核心、也最危险的猜测,以最含蓄的方式点出。
李擎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仿佛两道实质的寒光,落在云青身上。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高无庸都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
“云青,”皇帝的声音陡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知道。”云青抬起头,目光坦荡清澈,并无畏惧,只有身为臣子、执掌皇城司的沉重责任,“正因知道干系重大,臣不敢有丝毫隐瞒,亦不敢妄自揣测。唯有将已知线索、合理推测,如实奏报陛下。如何圣断,如何处置,臣谨遵陛下旨意。唯愿陛下早察奸谋,防患于未然,以安社稷,以慰冤魂。”
他没有直接指控皇子,而是将线索与疑点摊开,将最终的判断权交给皇帝。这是臣子的本分,也是身处漩涡中心的智慧。
李擎盯着他看了许久,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内心。最终,皇帝眼中的厉色缓缓敛去,重新变得深不可测。他靠回椅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朕知道了。”他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此事,你做得对。继续查,一查到底。但分寸,你要拿捏好。”
“沁芳园那边,”李擎的手指在案上划了一下,“朕会寻个由头,让淑妃召承恩公夫人入宫叙话,顺便……看看她那别院景致。你的人,可以‘配合’一下宫里去的嬷嬷太监,但仅限于外围观察,不可擅动,更不可留下任何把柄。朕要确凿的证据,明白吗?”
“臣,明白!”云青心头一凛,立刻领会。皇帝这是默许甚至支持他继续深入调查承恩公府,并会提供一定的宫内便利,但同时也划下了明确的红线——不能打草惊蛇,不能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撕破脸。这是政治上的考量,也是目前最稳妥的做法。
“至于西北黑云岭,既已暴露,便由你全权处置。该清理的清理,该留饵的留饵。那‘虫翁’,好生看管,或许还有用。令牌图案,继续秘密追查,但要更加谨慎,勿使风声过大。”李擎一条条吩咐下来,思路清晰,“二皇子那边……朕自有计较。你只需专注查案,其他不必过问。”
“臣,遵旨!”云青深深一礼。有了皇帝明确的旨意和支持,尤其是对调查承恩公府的默许,他肩头的压力并未减轻,但行动的方向和尺度却清晰了许多。
“去吧。”李擎挥挥手,“记住,社稷为重。朕,信你。”
最后三个字,重若千钧。
云青再次行礼,悄然退出了紫宸殿。深秋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宫墙特有的阴冷气息,却让他因紧张而微微发热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抬头望了一眼深邃的夜空,星辰寥落,宫檐如兽脊般沉默地分割着天幕。
这一场御前奏对,无异于在悬崖边上行走。所幸,他赌对了皇帝对江山社稷的看重,也赌对了皇帝对他的信任。
但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皇帝给了他尚方宝剑,却也给了他更沉重的责任和更微妙的处境。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稳、准、狠,却又不能留下任何可供攻讦的破绽。
他快步走出宫门,等候在外的亲随立刻牵马过来。云青翻身上马,低喝一声:“回听雨轩!”
马蹄嘚嘚,踏碎寂静的御街。他的心中,已然开始飞速盘算接下来的部署。宫里的“配合”如何安排?对沁芳园的监控如何与宫内行动衔接?黑云岭那边是佯动还是真剿?“虫翁”的口供还能挖出什么?还有……阿洙。
想到阿洙,他冷硬的心绪微微一动。不知她今日可好?是否又在园中看那些菊花?晏姑娘说过,她恢复得不错,但心神仍需静养。这些纷乱凶险的事,本不该再让她劳神……可不知为何,他竟隐隐觉得,她那沉静的眼眸和独特的感知,或许在破解这古老邪教的谜团中,仍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压下。她的安危,远比案子更重要。
回到听雨轩时,东方天际已露出鱼肚白。书房内灯火未熄,沈泽竟还等在那里,眼中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
“云大人!宫中……”沈泽见他回来,立刻迎上,急急问道。
云青摆手示意他噤声,关上房门,才将面圣的大致情况简略说了,自然略去了涉及二皇子的敏感部分,只强调陛下已明令彻查,并对承恩公府一线给予了暗中支持。
沈泽听完,既振奋又紧张:“那我们何时动手?”
“不急。”云青卸下外袍,走到舆图前,“陛下给了我们时间,也给了我们权限,但更要我们拿出铁证。当务之急,是确保宫里‘探望’沁芳园时,我们能获得有价值的信息。影七,”
影七应声出现。
“挑选两个最机灵、擅长察言观色且略通宫中规矩的兄弟,准备好,随时配合宫里派往沁芳园的嬷嬷或太监。他们的任务是观察,尤其是西侧‘观澜轩’的内部格局、人员活动、有无密室或异常气味声响,尽可能记下细节。绝不主动探查,绝不触碰任何物品,安全第一。”
“是!”
“黑云岭那边,”云青看向沈泽,“沈兄,恐怕要劳你亲自跑一趟。”
沈泽精神一振:“大人请吩咐!”
“你带一队可靠人手,明面上以剿灭山匪、清查险地为由,进驻黑云岭。溶洞内的祭坛、血池,可以‘清理’,但手法要粗糙,做出仓促搜查、未得要领的样子。重点是在外围,尤其那几个未探明的通道出口附近,布下最隐蔽的暗哨和陷阱。我要知道,是否还有‘老鼠’会回那个巢穴,或者,从那里通往何处。”
沈泽眼中露出恍然之色:“大人是想……守株待兔,或者顺藤摸瓜?”
“不错。那里既是老巢,必有我们尚未发现的密道或联络方式。即便他们弃了,也可能留有线索。你此行,重在‘察’,次在‘剿’,务必小心,那地方邪门得很。”
“云大人放心,沈泽明白!”沈泽抱拳,跃跃欲试。
安排完这些,天色已然大亮。云青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但他还不能休息。他需要将皇帝的旨意细化成一道道具体的指令,需要协调各方力量,更需要思考,那“千触溟主”的邪教,与可能牵扯其中的皇子,最终的图谋究竟是什么?那送入沁芳园的沉重木箱里,又究竟装着什么?
他推开书房的后窗,清冷的晨风涌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微香。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依旧安静的东厢。
阿洙应该还未起身。
他收回目光,重新坐回书案后,提笔沾墨。新的一天已经开始,阴影中的较量,也已进入更加凶险、更加错综复杂的阶段。而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与绝对的冷静。
笔尖落下,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洇开,如同这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正在被一丝不苟地勾勒、剖析。而阳光,终将刺破云层,照亮一切魑魅魍魉。只是在这之前,还需要经历多少惊心动魄的暗战与煎熬?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