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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 5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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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在紧绷的弦上悄然滑过。
东厢静室内,每日清晨与午后,都会准时响起晏姑娘清宁平和的引导声,以及偶尔夹杂着的、阿洙压抑的闷哼与急促的呼吸。清心定魂香的烟气始终袅袅,混合着药液特有的草木清气,将小小的空间笼罩得如同世外之境。
阿洙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灰败的死气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血过多后的虚弱,以及过度消耗心神后的疲惫。然而,她的眼神却一日比一日清亮、沉静。晏姑娘的“云魄针”配合“蕴灵归藏诀”,如同最高明的绣娘,以水磨工夫,一针一线地修补着她神魂上的裂痕。痛苦是真切的,每一次导引都像是将受损的神魂置于温火之上细细炙烤,又似有无数细针在意识深处挑刺缝合。但效果也是显著的,那如影随形的尖锐刺痛感逐渐减轻,散逸的心神被一点点收束稳固,对体内微弱潮汐之力的感应也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到了第七日傍晚,最后一次导引结束,晏姑娘收回玉针,细细端详阿洙片刻,唇角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七日筑基,神魂已初步稳固,裂痕弥合大半。姑娘毅力惊人,远超贫道预期。接下来,便不需每日行针了。你需自行依照口诀,每日早晚各静坐调息一个时辰,以自身潮汐之力温养巩固,配合汤药与安神香,徐徐恢复即可。切记,一月之内,仍不可妄动灵力与人交手,亦不可过度耗费心神。”
阿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灵台一片久违的清明,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种神魂飘忽、时刻欲裂的痛苦已大大缓解。她撑着有些发软的身体,向晏姑娘郑重行礼:“前辈再造之恩,阿洙没齿难忘。”
晏姑娘虚扶她一把,温和道:“是你自己争气。且好生将养,外间风雨,自有担当之人。” 言罢,她收拾了针具药囊,翩然离去,将宁静的空间留给阿洙。
阿洙独自坐在榻上,听着自己平稳了许多的心跳,感受着意识深处那虽然依旧脆弱、却已重归有序的“内核”,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慢慢涌上心头。她终于,不再是那个随时可能崩溃的累赘了。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随即是云青低沉的声音:“阿洙姑娘,晏姑娘说今日疗程已毕,你可还好?”
阿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暮色余晖从廊下斜射进来,为云青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暖金。他站在门外三尺处,并未逾越,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仔细打量着她的气色。七日未见,他似乎清减了些许,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是连日操劳,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周身那股沉稳如山的气度丝毫未减。
“劳大人挂心,已无大碍了。”阿洙轻声答道,侧身让开些许,“大人请进。”
云青略一颔首,步入室内,目光在简朴却洁净的室内扫过,最后落在那静静燃烧的香炉上,鼻尖萦绕着清心香特有的安宁气息。“晏姑娘医术通玄,你能恢复至此,实属万幸。”他在桌旁椅上坐下,语气是一贯的平稳。
阿洙在他对面坐下,为他斟了杯温水:“听说外间……这几日不太平静。”她没有具体问,但眼神里透露出关切。
云青接过水杯,指尖触及杯壁微温,顿了顿,道:“对方加快了动作,四处清理痕迹,甚至……”他将西北马车失踪、承恩公府别院、以及新发现的几处抛尸点等情况,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语气客观冷静,如同在陈述一份案情简报,唯有在提及“沁芳园”时,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阿洙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对方丧心病狂的程度与牵扯出的势力背景,还是让她心头沉重。“那辆去向西北的马车,可有线索了?”她问到了关键。
云青放下水杯,眸色微深:“影七亲自带人追查,昨日传回消息,在西北‘黑云岭’一带,发现了疑似马车改装的痕迹,还有短暂的、异常的灵力波动残留。黑云岭地形复杂,多溶洞暗河,人迹罕至,是极佳的藏匿之所。影七已带人潜入侦查,相信很快会有确切消息。”
黑云岭……阿洙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她知道,那里恐怕就是对方真正的核心据点,或者至少是重要的转移枢纽。
“承恩公府那边……”她迟疑了一下。
“陛下已知晓,但未有明旨。”云青语气平淡,却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皇家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目前能做的,便是盯死,搜集更多、更确凿的证据。对方将线索引向那里,既是挑衅,也是试探。”他抬眼看向阿洙,“你的伤势既已稳定,接下来的事,便交给我。你需安心静养,不可再涉险地。”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是保护,也是命令。阿洙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强行参与不仅帮不上忙,还可能拖累。她点了点头,没有逞强:“我明白。大人……请务必小心。”
云青看着她沉静顺从却又不失坚韧的眼眸,心头那丝因局势紧绷而生的冷硬,似乎被这简单的叮嘱悄然拂动了一下。他“嗯”了一声,站起身:“你好生休息。若有任何不适,随时让人告知晏姑娘或我。”
他走到门边,脚步微顿,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
阿洙望着他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久久未动。窗外,晚风渐起,吹动庭院中的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远方积聚。
三日后,深夜。
听雨轩书房烛火通明,气氛却比往日更加凝肃,隐隐透着一股铁血之意。沈泽、影七,以及另外两名云青的心腹干将皆在,人人脸上都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中却燃烧着炽热的光芒。
影七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大人!找到了!在黑云岭深处一处极其隐蔽的天然溶洞内,发现大量人工开凿痕迹,内部空间极大,设有简易祭坛、血池,以及……近百个未启用的陶瓮和大量溟藻魂晶原石!洞内残留气息与‘澄波雅舍’后院、义庄等地完全一致!我们还发现了这个——”
他双手呈上一物,那是一面巴掌大小、非金非铁、通体黝黑的令牌,正面浮雕着一只形貌狰狞、似鱼似蛇、生有无数触手的怪物,背面则刻着一个复杂的、仿佛不断旋转的漩涡图案,漩涡中心,有一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令牌是在溶洞最深处的石室内发现的,藏于机关暗格之中。石室内还有焚烧文件的痕迹,但火势不大,我们赶到时,余烬尚温,对方撤离不久!洞内未发现重要人物,只有几个被遗弃的、神智已然彻底混沌的低级教徒。”影七补充道。
云青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那浮雕的怪物图案栩栩如生,触手仿佛在微微蠕动,透着一股邪异之感。他指尖摩挲着那漩涡图案,眼神冰冷至极。
“祭坛形制?血池规模?陶瓮数量?”他连声发问,语速极快。
另一名参与探查的干将立刻回道:“祭坛以黑色石材垒砌,形制古拙诡异,非中原常见,坛面刻满与令牌背面类似的漩涡咒文。血池约三丈见方,池壁染满暗红,腥气刺鼻,池底似有管道通向更深处。陶瓮分三处堆放,共计九十七个,皆为空瓮,但内壁残留浓厚死气与魂晶气息。此外,洞内还发现数条隐蔽通道,似通往山腹更深处或连接其他出口,因时间紧迫,未及全探。”
“好一个巢穴!”沈泽一拳砸在桌子上,眼中怒火熊熊,“这规模,这布置,绝非短期所能建成!他们在此经营已久!”
云青将令牌轻轻放在书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他环视众人,声音沉缓而有力:“黑云岭溶洞,是他们的老巢,也是最重要的炼制储存之地。令牌,是身份信物,或许能帮我们揪出更多藏匿的教徒。对方仓促撤离,焚烧文件,遗弃低级教徒,说明我们之前的施压奏效了,他们感到了危险,正在做最后的收缩与转移。”
他目光落在影七身上:“你们撤离时,可留下监视?对方是否会杀个回马枪,或彻底炸毁溶洞?”
“留了两组兄弟在溶洞外围隐蔽处监视,洞内也布下了几个不起眼的警戒小机关。若有大规模人员返回或爆破动静,我们即刻可知。”影七答道。
云青颔首,手指敲击着桌面,陷入沉思。黑云岭的发现,是重大突破,但同时也意味着,敌人可能已进入最后、也是最疯狂的阶段。他们转移的“核心”是什么?是重要的头目?是多年积累的“精华”?还是……进行某种最终仪式的必需品?
承恩公府别院那条线,与黑云岭这条线,此刻在他脑中飞快交错。
“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立刻调集人手,围剿黑云岭,还是……”沈泽迫不及待地问。
“不。”云青缓缓摇头,眼中闪烁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黑云岭已是空巢,围剿意义不大,反而会彻底惊动对方。我们要的,不是这些空陶瓮和废弃的祭坛,而是活人,是首脑,是他们最终的目的!”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指尖重重落在“黑云岭”上,然后划出一道弧线,落向京城,最终停在北郊的“沁芳园”上。
“他们分兵两路,一路疑阵指向沁芳园,一路真正核心撤向黑云岭。如今黑云岭暴露,他们必然会加速向真正的、最后的庇护所或仪式地点集结。而这个地方……”云青的指尖在“沁芳园”上点了点,“很可能,与承恩公府脱不了干系。甚至,黑云岭炼制储存的‘东西’,最终就是要运往那里,进行最终的‘供奉’或‘使用’。”
书房内众人心头皆是一凛。若真如此,那意味着这场邪教阴谋的最终目标,恐怕就隐藏在皇亲国戚的庇护之下,其图谋之大,令人不敢深思。
“影七,”云青转身,命令清晰果断,“你带人,立刻根据令牌图案与漩涡咒文,动用我们在江湖、三教九流中的所有关系,全力追查其来历、象征意义,以及可能的使用者阶层。我要知道这令牌到底代表什么!”
“是!”
“沈兄,你继续通过王推官和市井流言,保持对京兆府和民间舆论的压力,尤其注意近期是否有关于北郊、或与‘水’‘祭祀’相关的异常传闻。”
“明白!”
“其他人,严密监控沁芳园,以及所有可能与承恩公府有隐秘往来的车辆、人员、物资。尤其是从西北方向来的!一旦发现任何异常运输,特别是大型密封容器,立即来报,但不可打草惊蛇!”
“遵命!”
众人领命,迅速散去,书房内只剩下云青一人。他走回书案后,目光再次落在那枚邪异的令牌上,又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东厢静室的方向,一片安宁黑暗,阿洙应当已经睡下。
他将令牌收起,提笔,开始书写今夜的第二封密奏。黑云岭的发现、令牌的存在、以及由此推测出的、可能指向皇室贵戚的最终阴谋,他必须以最缜密的方式呈报给皇帝。这已不仅仅是刑案,更可能动摇国本。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暗夜中潜行的脚步。
风已起于西北黑云岭,正裹挟着血腥与邪异,向着帝国的心脏——京城,席卷而来。而他能做的,便是在这风暴彻底降临之前,布下最坚固的防线,找出最致命的弱点。
阿洙的伤势渐愈,让他肩头稍轻;但眼前骤然清晰又骤然庞大的阴谋阴影,却让他心头更沉。
这一局,已至中盘最凶险的搏杀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