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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地府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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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阴火森森,浓稠的黑夜粘在皮肤上甩都甩不掉。
白骨山旁的小道上停着一架轿子,神木为架、朱漆涂底、云布为幔、东珠坠帘、狐裘作盖,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窸窸窣窣一阵响,从草堆里钻出个灰头土脸的小子,三步一回头,身后尖利的叫声化作林中锋利的刺,扎得小灰手脚并用爬进了轿子里。
一群奇形怪状的恶鬼举着蓝澄澄的火把追上来,停在轿子边,迅速散开搜寻。
小灰紧紧贴着轿壁,明显感到什么东西爬上了轿子,仿佛感到身后恶鬼的鼻息冷飕飕喷在自己脖颈里。
他手心攥满了汗,手肘抵着的地方翘了起来,回头看是个箱子的侧门,几件衣服漏了出来,眼见一只干枯的手就要掀开轿帘他果断钻了进去。
隔着箱子,一切声音传到他耳中都打了折,外面已然寂静,但偶尔的细碎声响将他牢牢锁在箱中,他不敢赌那是一只猫还是守株待兔的恶鬼等着将他吃干抹净。
“沈郁!等等,八百年才来一趟不坐坐就走了?”婉转的声音夹了几分嗔怪,听得小灰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走在前头的脚步放缓,随即一道温雅的声音徐徐诉道:“孟婆,你……你太忙了,怕是忘了,我方才已在府上喝了三大碗酒。”
最后的三大碗几个字咬得颇有一种无能为力感。
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孟婆,孟婆的暴脾气地府鬼尽皆知,想来那群恶鬼也不敢在此地逗留。
危机解除,小灰悬着的心落下,八卦心却燃了起来,从箱中探出脑袋。
孟婆似乎全然不记得这位沈公子到过府上,硬是跟他拉扯起来,小灰心里莫名可怜起这位未曾谋面的公子。
上个月孟婆跟判官一道吃酒,喝多了被抬回家,未尽兴,竟把院中熬着的孟婆汤错当美酒,脑袋淹在缸里咕嘟嘟喝了个大肚子,听说被发现的时候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只记得喝酒,逢人便拉着进孟婆府,最后一个个喝得全是扶着墙出来。
尽管阎王给配了解药,但孟婆汤的效力少说也得半年才能消,眼下地府众鬼都绕着孟婆府走,这公子自己撞枪口上,想来并非地府中人。
并非地府中人……想到这小灰灵机一动,两年前自从他误入地府,一直想法子逃出去,眼下这不是天降的好机会吗?
只要他躲在轿子里,等着这位沈公子出了地府,自己再悄悄溜下去……
哒哒哒……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小灰赶紧低下头,耳朵贴在轿壁上细细听着。
轻盈的声音喘着气,连连道:“抱歉抱歉!,大人莫见怪,我这就带孟婆回去歇息!”
“唉,等下!”沈郁的声音仿佛盈着水的玉,在黑夜中静静流淌。
小灰的心被沈郁的声音冲刷,他忘了自己的处境,鬼使神差趴在窗边,眼睛贴在帷幔的缝隙上,一抹出挑的青色背影立在轿外,,仿佛狭长锋利的翠竹,将浓厚的夜划开一道口子。
“这幅画你收好,待孟婆清醒了帮我问问是否见过画上的人?”
竹影轻摇,沈郁侧过身,一张清俊的脸垂着眉眼,小灰看得出了神,直到他转身向轿子走来,才赶忙缩身躲起来,余光却瞥见侍女手里的画,心扑动坠入湖底。
轿子晃了两下,显然有人踩上来,小灰赶紧把身子缩回箱中,关上箱门的前一刻他望见一截着青衫的胳膊探进来,玉骨似的手勾起轿帘。
箱内的空间逼仄,小灰仿佛被五花大绑的螃蟹,蜷缩在闷热的蒸笼中。
刚刚小灰分明看到那画上的人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难道他是来找自己的?
可很快他嘴角费力勾起一丝笑,怎么可能会是来找自己的,这世上不会有人挂念自己。
侧开的箱门是雕花镂空的,箱子顶上盖了绸布,从上往下看刚好挡住小灰的身子,而小灰自下而上却是将沈郁瞧了个真切。
不知为何,听到沈郁的声音,见到他的样子,小灰心中泛起一丝涟漪,而激起涟漪的石子却是于旧日投下,他似乎认识这个人。
轿子晃了一下,飘悠悠动起来。
轿内熏风浮动、暖意袅袅,小灰憋在箱中口干舌燥,放眼望去只有沈郁一身青衫甚是清新,他便把沈郁衔在眼中,反复品味琢磨。
这世上若真有人在找自己该多好,还是个……这样的人,小灰的眼神一寸寸在沈郁身上游走,在脑中将他画作一副丹青。
轿子忽然停住,前方叽叽喳喳的声音仿佛浪潮拍来,沈郁半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眉头凝成一个结。
这个声音小灰太熟悉了,正是刚刚追自己的那群恶鬼,似乎是因为闯入谁家院子跟主人吵起来了。
渐渐吵架声被拳脚声替代,小灰贴着轿壁正细细听着,忽然一个巨物猛地撞上轿子。
一阵天翻地覆后,小灰忍着全身酸痛撑起身,等等,似乎有什么不对?
箱子什么时候宽敞到自己可以起身?还有这软绵绵的手感?
小灰抬头,一张震惊中挂着泪珠的眸子盯着自己。
呼气、吸气、呼气、吸气……轿子里的空气结成一张黏腻的网,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小灰生怕惊动这尊大佛落得个尸骨无存,沈郁则望着眼前和自己夫君一模一样的脸,怕自己动一下惊起阵风把眼前人吹散。
外面拳脚声咒骂声此起彼伏,轿子又被撞了一下,小灰半个身子还卡在衣箧中,上半身趴在沈郁腿上晃了一下。
结结实实的触感,沈郁终于意识到眼前人是真实的,他攥住小灰的手红着眼眶,“梦梦,你终于肯回来了。”
小灰僵在原地,思绪被沈郁幽怨缠绵的眼神抓成一团乱毛线。
他哭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嗯……有点饿了,现在什么时辰,还能买到早饭吗?;梦梦是什么东西,听起来像宠物的名字;他的手有点大,我的手好像有点痛;我为什么在这来着?我是不是已经投胎了?
看着眼前一脸冷漠、双眼迷离的小灰,沈郁整个人扑了上去,将他牢牢抱在怀中,不停道:“我错了,梦梦,你别走好不好?”
噫,什么渣男语录!方才的滤镜碎了一地,小灰身子一颤抖掉三斤鸡皮疙瘩,猛地推开沈郁,讪讪道:“大哥你认错人了。”
沈郁整个人像是耳朵被塞了棉花,不管不顾拉着小灰诉衷肠,外面械斗的一伙人不合时宜地又撞了轿子。
沈郁将小灰护在怀中,掀开帘子,随手变出茶盏扔出去。
茶盏砸中恶鬼脑袋清脆地炸开,缠斗在一起的两伙人都停了下来,齐刷刷看向轿子,一双双幽绿的眼睛悬在黑夜中。
远处恶鬼的视线牢牢锁定小灰,一时间全都调转矛头朝着轿子飞扑而来。
小灰手脚并用从轿子另一边窗户钻出去,半个身子刚出去后面一双手牢牢抓住他脚踝往后扯,他回头一看竟是沈郁,气得提脚朝他胸口踹去。
沈郁挨了一脚,脸上却还挂着笑,朗声道:“你去哪我跟你一起!”
靠!出门没看黄历遇上疯子了!
小灰顾不上沈郁,那群恶鬼腥热的喘息快要扑到他脸上,索性双手把住窗框,用力一挣钻了出去,只是身后还坠着一个沈郁。
方才参与斗殴的另一伙恶鬼眼见对手要跑,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追了上来,前前后后百来号人堵在巷口。
前后无路,毫无悬念地他被抓了,还附带了一个狗皮膏药似的沈郁。
两人被圈在群鬼中央,沈郁却依然盯着小灰笑意盈盈。
从乱斗中突围,这群恶鬼也是吃了一番苦头,为首的恶鬼李三把自己脑袋端在怀里,身边放了一盘滴溜溜转的眼珠,塞了好几颗进眼眶,又抠了出来,气得直拍桌子:“他娘的,到底哪个是老子眼珠!”
“噗——”小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心虚地看着李三朝自己走近。
沈郁站起身挡在他面前,一身正气道:“不准欺负我夫君!”
小灰不可置信地看着沈郁,拉了拉他衣角,却得到一个自信的回眸和一句“有我呢,别担心。”
沈郁昂头瞪着李三,李三眼眶里不属于自己的眼珠转着圈儿,他索性抠出来捏着跟沈郁眼对眼,沈郁很快招架不住,眼皮直跳,揉着满是泪花的眼睛在小灰身上起腻子,“梦梦,他耍赖!”
小灰一脸黑线,推开沈郁道:“李三!是死是活你给个痛快!”
沈郁紧跟着道:“要想杀他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小灰白了沈郁一眼,这么废物的话也说得出口,难怪你夫君不要你了。
李三看着两人情深意切的样子,颤着身子道:“你俩演什么狗血话本!我才是受害者!”
一石激起三层浪,群鬼纷纷叫嚷起来:“还有我!还有我!”
沈郁不解地回头看小灰,他眼神闪躲,整个身子缩在沈郁后面。
李三气愤道:“那可是我们兄弟的全部家当啊!”
小灰急道:“你们说的要大扫除,我可是勤勤恳恳把你们每个人的家里里外外都抹了三遍又拖了三遍,谁知道那些家具房子都是纸做的……”
“废话!死人的房子不是纸做的还能是什么!”
“就是!”
“就是!”
“别废话!把他扔黑水里!”
“扔刀山上!”
“扔火海里!”
“扔!”
“扔!!!”
一声高过一声,激动地众鬼瞬间围上来抬着小灰就走,情急之下他死马当活马医,回头冲沈郁喊道:“夫君!救我!”
听到夫君二字的沈郁眼睛瞬间亮了光,三步并两步站到桌上,一脚踢翻盘子,眼珠圆滚滚撒了一地,他大臂一挥,袖中泄出璀璨光芒。
众鬼常年居于地府不见天光,纷纷捂着眼睛趴在地下,小灰趁机挣脱躲到沈郁身边。
适应了强光,众鬼缓缓起身,地上洒满了各式珍宝,将万古黑夜的地府照出一片白日。
小灰咽了咽口水,视线在珍宝间游走,不由自主弯下腰想捡,一只手从他腋下穿过,紧紧搂住他的腰。
正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拦着自己发财,一双得意的眸子摇着尾巴求夸奖,沈郁仰起脖子,朗声道:“他的债我还了!”
一股暖意从头到尾冲刷着小灰,他忘了一切的担忧,此刻他觉得自己真的是沈郁眼中那个被爱着的存在,勇气涌了上来,跟着也大喊一声:“他替我还了!”
“啪!”
一把珍宝甩在小灰脸上,他吃痛地睁开眼,气道:“你长没长眼睛?”抬头对上李三空洞洞的眼眶,愣了一秒,“管你有没有眼睛,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宝物!”
李三呸了一口,“你见过哪个鬼用真钱的?这是地府,只收冥币。”
小灰立在原地,半晌才转向沈郁,若有所思道:“有道理哦。”
群鬼又围了上来,小灰赶忙喊道:“等等等!我可以烧!我可以烧!”
群鬼停了动作,小灰解释道:“我是活人,我可以给你们烧纸钱!就刚刚那一大坨金锭换成纸钱烧给你们,你们下辈子都花不完!”
李三显然不信,地府怎么可能有活人,小灰狠下心从一只恶鬼脑袋上拔下一根刺扎在手上,一滴鲜血随即流下。
沈郁心疼地捂着小灰的手,在伤口上摸了一下,刚刚被针扎的地方完好如初。
李三上下打量了一眼小灰,笑道:“活人就更好办了,”随即掏出一对手铐,分别铐住沈郁和小灰一只手。
被拷上的一瞬间小灰头晕脑胀,等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见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他指着李三怒道:“好啊你,你草菅人命!我要去阎王殿告你,让你去十八层地狱受苦!”
李三不紧不慢掏出块小镜子放在地上的小灰鼻下,一股雾气登时蒙上镜片,“这只手铐只是拷住了你的魂,我送你去阳间给我们烧纸钱,十二个时辰内倘若回来则魂归躯壳,若是不能……”说到这李三瞧了眼沈郁,嘴角裂到耳后露出两排尖牙,嘴里笑出尖细的鸟叫,“沈郎君,你也不希望和自己夫君阴阳相隔吧?”
“你!”小灰还想分辨两句,李三挥手间甩出一堆粉尘。
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小灰和沈郁歪着身子靠在一起,慢慢地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