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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十字架】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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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台湾夏日的雨水,时而急促,时而绵长,不经意间就冲刷过去了几个月。
陈暮额角的疤痕渐渐褪成一道浅粉色的印记,如同他内心的惊惧,虽未完全消失,但总算被林玉枝无微不至的关怀和陈文彬温和的善意包裹着,不再时刻尖锐地疼痛。
他的中文也像吸饱了雨水的植物,飞速地抽枝长叶。
从最初磕磕绊绊的词语,到如今已能进行日常的对话。
虽然语调还带着一点柔软的异国腔,但沟通已无大碍。
陈文彬看在眼里,某天晚饭时,温和地提出了建议。
“暮暮中文进步很快,是不是该考虑去学校了?总待在家里也不是办法。”
林玉枝放下筷子,“对哦,暮暮想不想体验在台湾上学?”
“嗯,如果暮暮想的话,我可以联系一位朋友,办手续的事情简单,是一所还不错的中学,离家也不是很远。”
陈暮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心里涌起一阵恐慌。
学校意味着全新的、完全陌生的人群和环境。
他想去,但他更怕辜负姑父的好意。
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想去,谢谢姑父。”
林玉枝立刻高兴起来,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要准备什么样的书包和文具,计划起要不要和陈暮一起去集市逛街。
陈文彬还有些期待,金发碧眼的小天使穿上中国的蓝白校服是什么样的呢。
陈朝坐在陈暮的对面,安静地吃着饭,闻言只是抬眸看了陈暮一眼。
那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
看不出是赞成还是反对,随即又敛了下去。
去学校的第一天,陈暮像被投入沸水里的鱼,无所适从。
虽然自己的中文的熟练度有所提高,但在学校里,老师的语速不慢,同学间也会说着快速的俚语,以及对于在意大利土生土长的他来说完全陌生的课程,这些都让他头晕目眩。
他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努力听着,记着,新奇感是有的,驱使着他去了解,去适应,却感觉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世界。
放学铃声响起时,陈暮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
回家的路他记得,但陌生的街道和熙攘的人群还是让他走了些弯路。
等他终于看到那两栋熟悉的米白色楼房时,天色已经染上了淡淡的橘色。
陈暮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A栋三楼的门,客厅里空无一人,陈朝大概还没回来,他松了一口气,放下沉重的书包,感到一阵疲惫。
就在这时,连廊的门被推开,陈朝走了进来。
原来哥哥已经回家了,换下了外出的衣服,穿着灰色的居家服,手里拿着水杯,似乎是过来倒水。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
陈暮下意识地站直了些,有些紧张。
陈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打破了往常彻底的无视,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没什么温度的平稳,“怎么这么晚?”
语气算不上质问,但绝称不上亲切,更像是一种基于某种责任的,有些生硬的询问。
陈暮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还是被讨厌了吧?
连晚回家一点都会被挑剔。
陈暮攥紧了衣角,蔚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和受伤,用中文小声解释,却因为紧张说得磕磕绊绊。
“对、对不起……学校,有点远,我……走得慢。”
陈朝看着陈暮像是受惊小动物般的反应,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生硬。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到厨房倒水。
经过陈暮身边时,目光扫过他带着疲色的小脸和还没来得及放好的书包,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生硬地补了一句,“下次早点,如果……”
他顿了顿,在陈暮诧异的眼神中,继续说道:“如果你需要,我得空了可以去接你。”
说完,陈朝便端着水杯,头也不回地又穿过连廊走向B栋去了。
陈暮独自站在客厅里,心里涩涩的,那种寄人篱下的卑微感又一次涌了上来,哥哥果然不喜欢他,不然为什么这样说话?
当听到陈朝说自己可以去接他时,脑海里闪过一丝愣神。
他没觉得哥哥有多接受自己,反倒是自己因为不熟悉路况导致晚回家会有安全上的问题,陈朝自然才会提出这个要求。
陈暮就这样愣愣地站着,嘴角向下撇,眼圈红了一片。
直到几天后的另一件小事,才让陈暮对这种“哥哥不喜欢我”产生了些许困惑。
台湾的天气对于陈暮来说太闷热难耐,哪怕这一年就快走到结尾。
放学之后,陈暮在小超市买了一盒冰激凌,一边吃着一边走回家。
到了A栋三楼,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惬意地享受着那点冰凉甜意,暂时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陈朝正好从房间出来拿东西,看到他捧着冰激凌盒子,一勺接一勺吃得正欢,嘴唇都被冰得红红的。
他脚步停住,看着陈暮。
这个弟弟长得十分漂亮,金色的头发放在中国是十分显眼的,一双蔚蓝色的眼睛清澈见底,瞳孔的颜色很浅,和睫毛一样,淡淡的,有一种随时都会煽动飞向天空的虚无缥缈感。
或者说,像天上的仙子,而不是人间的众生。
白色的皮肤要比亚洲的黄皮肤更加敏感,亚洲毒辣的阳光总是会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印子。
陈暮感受到了陈朝投过来的目光,吃冰淇淋的动作僵住了,迟疑地看向哥哥,心里又开始打鼓:是不是不该在客厅吃东西?
就在他准备道歉时,陈朝开口了,依旧是那副冷淡的调子,内容却出乎意料,“一下子吃太多冰的,对胃不好。”
不是指责他行为不当,而是,一种关心?关心他的身体健康……?
陈暮愣住了,眨着蔚蓝色的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陈朝说完,似乎也觉得有些突兀,不再看他,转身拿了自己要的东西就回了房间,留下陈暮对着半盒开始融化的冰激凌发呆。
哥哥这是……在关心他吗?
可那语气和表情,实在和“关心”这种温暖的词汇联系不起来。
林玉枝高兴的时候更是抱着他笑,连眼睛都笑得眯起来。她更热情。
陈文彬的气质,是陈暮觉得最符合他对中国人的印象的,温润内敛,还带着几分书卷气,台湾的口音更是有些软糯,听起来像是不会说重话的人。
陈朝在这样的家庭里却冷冷的。
陈暮也时常想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会是这样的性格,而且刚才的话语,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一种基于年长者这个身份的,偏向程式化的提醒。
陈暮想不明白。
于是,他把这种生硬的管束,理解成了陈朝对他的一种挑剔和容忍限度测试。
出于这个心理,陈暮变得更加小心,努力在学校不出错,努力准时回家,甚至不太敢再买冰的东西吃。
那时候的陈暮并不知道,也不敢这样想。
那个冷淡的哥哥,在看到他晚归略显疲惫的身影时,下意识蹙起的眉头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在看到他狂吃冰激凌时,那句生硬的提醒背后,是一种连陈朝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感觉,他内心里习惯性的责任感在作祟。
——既然住在一起,既然是“哥哥”,似乎就有责任看着点这个看起来脆弱又不懂照顾自己的弟弟。
这种被包裹在冰冷外壳下的细微关怀,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陈暮的心上漾开了圈圈涟漪。
涟漪太浅,却因为表达的方式过于笨拙和隐晦,未能抵达对岸,反而让敏感的少年更加困惑和谨小慎微起来。
中学的生活对陈暮而言,依旧像一场需要全力应对的考试。
语言的壁垒会随着自己的学习逐渐降低,但文化的差异和自身过于出众的容貌,却让他成了人群中无法被忽视的焦点。
陈暮那一头柔软微卷的金发和蔚蓝如玻璃珠的眼睛,在大多是黑发黑眼的校园里,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只误入麻雀群中的极乐鸟。
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总是如影随形。
陈暮起初不是很在意,因为大多数同学是友善的,只是单纯的好奇。
但也免不了有些夹杂着青春期莫名恶意的打量。
漂亮是原罪。
这天放学,陈暮正低头整理着书包,准备回家。
几个别班的男生勾肩搭背地路过他们教室门口,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窗边光线下皮肤白得几乎发光的陈暮。
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吹了声口哨,用不大不小的,刚好能让陈暮听见的声音,夹杂着粗俗的俚语对同伴说,“哇喔,快看,我们学校来了个洋娃娃,长得比女生还漂亮,不知道摸起来是不是也……”
后面的话更加难听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佻和侮辱。
陈暮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能听懂那些话里的恶意,脸颊迅速涨红,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尴尬和屈辱。
他攥紧了手中的书本,指节发白,漂亮的瞳孔微微颤抖,漫上一层水汽,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回嘴,也不敢抬头。
脑海里闪过那晚在维奥莱塔小巷尽头的噩梦,父亲的声音化作一阵长鸣在耳边响起,那种因为容貌而招致危险的感觉让他浑身发冷。
他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那几个男生看见陈暮毫无反应,只是低着头,仿佛更好欺负了,哄笑着还想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冷冽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像一块冰砸碎了这令人不适的黏腻空气。
“他说什么?”
所有人循声望过去。
只见教室后门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身量很高,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肩线平直,面容极其英俊,却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冷峻气场。
他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直直地落在那个出言不逊的男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