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的弟弟》日日未爱

3、【十字架】3

　　陈暮的新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A栋的三楼很大，除了共用的客厅，厨房和阳台，他和陈朝各有自己的卧室和卫生间，彼此的空间几乎完全独立。

　　这给了陈暮一个喘息之机，在一个完全独属于自己的空间里，暂时放下烦恼的一起，安心入睡。

　　不过，同时也加剧了他的不安。
　　在别人家里住着，就总想着要怎么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减少麻烦的次数。

　　陈暮就像一只误入他人领地的幼猫，踮着脚尖走路，尽量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生怕惹来厌烦。

　　每天清晨，陈暮总会在固定的时间被一种极轻微的动静唤醒，他本来就是一个睡眠浅的人，更何况，刚刚来台湾，还有一点点认床。

　　那轻微的声响是陈朝起床之后发出来的声音。

　　水流声被压到最低，关门声轻不可闻，但陈暮会屏住呼吸，听着门外那规律的脚步声经过，然后是连廊那头门开关的声音。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知道，陈朝是去姑妈那边吃早餐了。

　　直到那边彻底安静下来，陈暮才会悄悄起身。

　　他现在尽量避免和陈朝同时出现在厨房或着客厅，错开一切可能碰面的时间。

　　林玉枝说过让陈暮和陈朝一起去B栋吃饭，但陈暮总是借口想多睡会儿或者不饿，选择自己用冰箱里的吐司牛奶简单解决。

　　他挺害怕自己给任何人添麻烦，尤其是那位冷面表哥。

　　慢慢相处下来，陈暮很快就摸清了陈朝的作息。

　　陈朝比陈暮大三岁，是个本科大学生，在一所离家不算太远的大学上学，上的还是神学院。

　　陈朝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出门，去往街道口的公交车站等车，傍晚又会准时回来。

　　陈暮的卧室窗户，恰好能望见车站的一角，有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站在窗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向下看去，寻找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陈朝总是独自一个人，背着简单的黑色双肩包，身姿挺拔地站在站牌下，无论晴天还是细雨，他都像一棵沉默的树，安静地等待着那班通往神学院的公车。

　　哥哥的侧脸在晨光朝阳和暮色晚霞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疏离。

　　那种规律性和严肃感，让陈暮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觉得陈朝的生活像一本严谨的教科书，而自己则是突然闯入的一个不和谐的错字。

　　于是，陈暮就更加努力地想要“隐形”了，并且试图回报姑妈一家的收留之恩。

　　他暂时不用去学校，闲暇的时间很多，所以总是会抢着打扫A栋三楼的公共区域，主动把地板拖干净，厨房的灶台也擦得没有一丝油污，吃完东西会立刻清洗餐具并放回原处，甚至看到林玉枝拿了重物，也会立刻上前帮忙。

　　林玉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几次拉着陈暮的手，安慰地说道：“暮暮，放松点嘛，这里就是你的家，不需要这样的。”

　　有时候在餐桌上听见林玉枝开导他，陈文彬也温和地附和，“是啊，一家人不用客气。”

　　但陈暮只是低着头，耳垂不动声色地泛起粉红，轻声地说道：“没关系，姑妈，我喜欢做这些。”

　　他确实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

　　要说血缘，与他血缘上最亲近的父母都没有这样对他，仿佛只有通过付出，才能稍稍抵消内心的亏欠感。
　　他不曾体验过爱，所以也不曾知道，爱其实就是处处充满着亏欠的。

　　而陈朝，对于陈暮的这些举动，从未发表过任何看法。

　　他回到家之后，目光偶尔会扫过明显被打扫过的客厅，或者看到陈暮正在晾晒洗好的衣服，但他什么也不会说，既没有赞许，也没有阻止，就好像这一切理所当然，或者根本无关紧要。

　　这种沉默，在陈暮看来，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审视。

　　后来陈暮为了学习中文，开始看一些台湾文学，他在陈文彬的书房里找了一本书，是一篇散文，作者是简嫃。

　　他本身会一点点中文，又在相处中听着学着，现在找了一本文学性的散文，想着先欣赏一下关于中国文字的美妙，再找了一个本子，模仿着书里的方块字进行摘抄。

　　起初，陈暮不怎么会写，写得歪歪扭扭，根本不像中国人写出来的那样方正，就更不用说带有笔锋的字。

　　他读到《烟波蓝》中有一句十分有意境的句子：
　　“你的眼睛里有海，烟波蓝，两颗黑瞳是害羞的，泅泳的小鲸。”

　　那时他想，眼里有海，应该是多么澄澈宽广的眼眸。
　　而后又看见后面的黑瞳。
　　他咦了一声，那应该不是像自己那样的蔚蓝色的眼睛，却能比喻为泅泳的小鲸。

　　原来，烟波蓝，不是蓝，而是深邃与朦胧。

　　陈朝偶尔看到陈暮写的字，虽然后者很不好意思，但前者从来没有说过嘲笑他写得不好的话。

　　却是提笔，在那段由稚嫩的字迹写就的文案下面，写下后半句话：
　　“你笑起来真像好天气，白皙素静的脸上总是闪着光辉，似一种累世方能修得的智慧，完整地带到这世。”

　　“笑起来……像好天气？”

　　陈暮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笑起来像好天气。

　　直到后来，陈朝在伊斯坦布尔的临海的公园里，拉着陈暮的手，说：“你笑起来真像好天气。”

　　白皙素静的脸上总是闪着光辉……

　　陈暮十六岁的疑惑，二十六岁才知道，那是哥哥对自己的第一印象。

　　陈暮笑着，像好天气那样笑着。
　　转头看到十九岁的陈朝，冷冷的眉眼。
　　他的脸上泛起薄红，自己在哥哥的眼里太像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只好收起笑容，怯生生地叫陈朝，“……哥哥？”

　　就像林玉枝说的，陈朝不爱说话，所以陈暮经常得不到哥哥的回应，总是以为哥哥不喜欢自己。

　　唯一一次让陈暮感到些许不同的，是关于信仰。

　　一个周日的清晨，陈暮看到陈朝换下了平常的运动装，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看起来更加挺拔了。

　　“哥哥，你要出去？”
　　陈暮几乎是脱口而出，问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多嘴。

　　陈朝正低头扣着袖扣，闻声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陈暮会主动问他。
　　几秒钟后，他抬起眼，看了陈暮一眼，只简短地回答：“嗯，去教堂。”

　　“教堂？”陈暮有些好奇。

　　在他的印象里，年轻人似乎很少会主动去那种地方。
　　更何况是中国的年轻人。

　　“基督教？”

　　陈朝已经扣好了袖扣，拿起放在一旁的书。
　　《圣经》。

　　他随口应了一句，“嗯。”

　　“中国人，也信基督教么？我以为中国不会信外国的宗教。”

　　“在中国有信教自由，而且，我们家都信这个。”

　　陈朝简短解释了一下，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如何，听不出任何热情或虔诚，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告知。

　　说完，他便点了点头，径直穿过连廊离开了。

　　陈暮站在原地，看着哥哥消失的背影。

　　“都信？”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所以，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冷静、克制、规律，甚至略带疏离的气质，是源于信仰吗？
　　可为什么姑妈姑父就不会这样冷着他？

　　陈暮不太明白，但似乎为理解陈朝找到了一丝模糊的线索。

　　然而这条线索，并未拉近他们的距离，反而让陈朝身上那种不容玷污的禁欲感和距离感更加清晰了。

　　陈暮的指尖摩挲着本子上陈朝留下的字体。

　　陈朝的字很大气，带着一股干净利落的气质，和他这个人一模一样。
　　并且每个字的笔画、部首之间不会出现潦草或纠缠不清的笔画，看起来十分有秩序感和逻辑性。

　　字形偏瘦长，下笔肯定，有力道，但这种“力”是控制下的力，不是肆意挥洒的豪放。
　　为了提高效率，也会出现一些连笔，但却不显得狂乱。

　　陈暮很喜欢哥哥在他的本子写下来的文段，反复模仿着哥哥的字体，却怎么也没有那种感觉。

　　那时候陈暮就觉得，陈朝是一个很厉害的人，永远都有着属于自己人生的坚定的规划，情绪稳定，从来不会失控。

　　而自己，更像是被遗弃过的小猫小狗，习惯了情绪化和高敏感。

　　在台湾的两年里，陈暮最能安放自我的时候，就是在模仿陈朝的时候。
　　因为陈朝就是他最想靠近、最想成为的人。

　　陈暮依旧小心翼翼地生活在这个连文学都带着细腻和潮湿的地方，姑妈姑父给予的温暖就像冬日阳光，缓和着他内心的寒意。

　　而表哥陈朝的存在，则像一道挥之不去的微凉阴影，提醒着他“寄人篱下”的身份。

　　虽然更多的是他自己下意识的紧张。

　　陈暮渴望被接纳，尤其是被那个沉默寡言的哥哥接纳，却又害怕靠近，只能将这份小心敏感，深深埋藏在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

　　一个回避型人格，与一个冷冷淡淡的人，到底要怎么变得熟悉起来？

　　以至于陈暮一直在思考。

　　谁都不会主动。

　　他和陈朝，谁都难以主动。

　　但他真的害怕自己回到那个充满噩梦与孤寂的维奥莱塔小巷，怕自己一辈子困在迷宫里找不到自我，怕……自己再一次被抛弃。

　　这些话，他不知道可以跟谁说，最终只能憋在心里，鲜红的心脏像一颗饱满的红苹果，情绪堆积在里面，熟得烂透了。

　　“下一辈子，我要变成一枚印错的字，降落在一首完美的情诗里，让你微微诧异，让你认真思考，我存在的意义。”

　　等陈暮意识到陈朝对自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时，他已经将徐佩芬写的《下辈子》中这一段话作为心中新长出来的酸涩的青苹果。

　　每当陈朝的目光泛不起一丝涟漪，每当陈朝的目光淡淡地移开，陈暮多想自己是错字。
　　哥哥是他心里最完美的情诗，而他，想做哥哥规律中的失控、无暇中的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