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火》阿阿兜

1、有病

　　“来来来，走这里，上五楼就可以啦。”

　　南城的夏天闷热，林唤和妈妈张云秀拿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跟在齐阿姨后面，汗水大滴小滴的掉下来。

　　这一片都是一中以前的教师宿舍，八九十年代的老房子，一梯两户，墙面都已经泛黄。

　　张云秀爬得有些累了，在中间的休息平台上停下来，喘口气。

　　林唤也停下来。

　　墙上有几个镂空的小洞，阳光外面直射进来，灰尘在光束下无所遁形，漂浮在空中。

　　齐阿姨每上一层就狠狠踏一下地板，声控灯“啪”地亮起，她转头，笑嘻嘻地，“哎呀，这灯就得踩重点。”

　　张云秀喘口气接着往上爬，“是啊，这些老小区都这样。”

　　“我跟你说，你别看这楼老，但是离学校近，又都是些老师住在这里，安全，晚上又安静。而且，最重要是便宜。你去打听一下，这附近可没有这么便宜的房子，我可是给你找了好一圈才找到这个房子。”

　　“是是，我知道，要不我也不找齐姐你了。谁不知道，齐姐找房子是最厉害的。”

　　又是一声重重的踩踏声，齐阿姨走到501门口停下，“好啦，这就到啦。”

　　她从皮包里翻找出钥匙，将门打开。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陈设老旧，窗子上的窗纸都褪了色，凑近仔细看才能隐隐看见原来的红色。

　　客厅里有一个老旧的电视机，和一个泛黄的老旧沙发。

　　林唤走到阳台，阳台正对着学校的操场。还没开学，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

　　“怎么样，还可以吧，学校就在这背后，五分钟就到。家具这些都齐全，虽然老旧了些，但是也都能用。”

　　张云秀从包里拿出一袋子水果，“姐，辛苦你了。这是我家那边自己种的，吃起来可香甜了。”

　　齐阿姨熟练地接过来，“没事，没事，以后有生意再多给姐介绍。那我先走了，你们娘俩好好收拾一下。”

　　临走时，她还摸了摸林唤的头，“小唤，以后住这里一定要好好学习，你看你爸妈还特意给你在学校这边租个房子。以后考个985出来，就算报答了。”

　　林唤在外人面前一向乖巧，“嗯嗯，我会努力的，齐阿姨。”

　　门“咣当”一声被关上。

　　只剩下母女俩人。

　　离开学还有两天，张云秀今早一大早就带着她拖着行李，坐着大巴，再转两趟公交，才辗转到了这里。

　　她托朋友才找到这个齐阿姨租房，比市场价便宜了快20%。

　　俩人将屋里随便打扫了一下，把带来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放进厨房，还有从家里带来的一堆蔬菜、昨天刚包好的饺子，和两把面条。

　　现在房子算是可以住人了。

　　小区旁边有个菜市场，张云秀买了点肉放冰箱，又给她炒了个苦瓜和青椒炒肉。

　　林唤低头吃饭，张云秀给她夹几片苦瓜，“多吃点苦瓜，夏天清火。”

　　苦瓜放进嘴里，有点涩，又似乎有点清甜。

　　以前年纪小，总是流鼻血，张云秀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炒苦瓜可以治流鼻血，所以餐桌上常常都有这道菜。

　　她对苦瓜也渐渐从讨厌变成了习惯。

　　可是后来她长大了，她不再流鼻血，林正胜又受不了那股苦味，那道菜就很少再出现。

　　林正胜是她的弟弟，今年7岁，马上就上一年级。

　　然后她只好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戒掉这个习惯。

　　刚吃完饭，张云秀拿着包包就准备离开，她要赶着最后一班车回去，林正胜一个人在家里过夜，她不放心。

　　她出生没多久，张云秀他们就去找了他们村里算得最准的大爷，想要林家添丁，她的名字就不能随便。

　　所以，她叫林唤。

　　幸好这个名字真的“唤”来了一个弟弟。

　　临走前，张云秀将一张卡塞进她的手中。

　　“这是你这学期的生活费，你一个人在这里要好好学习，注意安全。”

　　“你马上就16岁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可以照顾自己了。弟弟还太小了，妈妈要照顾弟弟还有爷爷奶奶。”

　　她出生得太早，他们还不懂得为人父母，而他的时机刚好。

　　又刚好是个男孩。

　　时间久远，难以回溯，她只记得，某天回家以后，妈妈笑着将她的手放在肚子上，“小唤，你马上有一个弟弟了，以后你就要当姐姐了，一定要多多照顾弟弟哦。”

　　仿佛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诅咒。

　　林唤不自觉握紧手中银行卡，手指指节猛地吃痛。

　　她张开手，原来银行卡边缘这么锋利。

　　仿佛下一秒，就要划破血肉。

　　“这是以前的教师宿舍，应该很安全。”

　　“但是你一个人也要注意，晚上放学了就早点回来，一个人在家记得把门锁好，陌生人敲门不要随便开门。”

　　“吃饭的话不要省钱，好好吃饭，放假的时候就早点回来，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你在这里一定要好好学习，有什么事情随时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辛苦这三年，考上好大学，你以后就轻松了。”

　　......

　　张云秀临走的时候又仔细检查了一下门锁，反复确认没问题才离开。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林唤一个人，她将书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窗边那个已经有些开裂的书桌上。

　　傍晚渐渐来临，窗外亮起万家灯火。

　　这里和青石镇很不一样，小镇里没什么高楼，也没什么夜景，没有苏林河，只有一条小溪潺潺流淌，不知道流去哪里。

　　但她小时候最喜欢去那里，听着蝉鸣鸟叫，就度过整个夏天。

　　属于她的夏天。

　　隔壁不时传来争吵声，似乎是一对夫妻。

　　女人的声音尖细，“我告诉你，你想过就过，不想过就别过了！”

　　“咣当”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紧接着，男人声音响起，“好啊，那就别过了！”

　　......

　　林唤拿出耳机，将所有声音隔绝在外。

　　她翻开之前找毕业学姐借的书，早点预习一下课程，到时候学起来就会更轻松。

　　她知道自己不是属于有天赋的那种人，那就多学、多做，勤能补拙。

　　别人付出三分，她就付出十分。

　　——

　　晚上睡觉时，林唤又检查了一遍防盗门，关好阳台门，然后回到卧室将门反锁。

　　她躺在床上，关上灯，整个人窝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窗外月明星稀，和青石镇的夜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吱呀”

　　安静的夜里，门突然发出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她赶紧蜷缩进被子里，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外面好像又突然安静了下来。

　　只听见她心脏发出的巨大的砰砰声作响。

　　林唤，你怎么突然这么胆小了？

　　她一只手按住心脏，想要减缓这快速的跳动，一只手小心翼翼捏着被子掀开一条缝，悄悄地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看。

　　卧室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她长出一口气，应该是风吧。

　　对，就是风！

　　林唤这样告诉自己。

　　“叮铃铃”手机铃声骤然划破这寂静。

　　林唤被这猛地一吓躲进了被子。

　　手机“咣当”一声被打落在地上。

　　电话对面依然锲而不舍，手机铃声开始循环往复的播放。

　　她回过神来，掀开被子，将手机捡起来。

　　是姑姑林微。

　　姑姑小时候读书很好，可惜那时候爷爷供不起她，高中没读完就只能出去打工。

　　后来攒了一点钱，就自学考上了大学，一毕业就去了邻省的清溪镇当山村教师。

　　一去就是二十年，只偶尔在过年的时候回来。

　　没有结婚生子的女性，在青石镇就像是个异类。

　　可是姑姑从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她昂首挺胸地回来，昂首挺胸地走。

　　“喂，姑姑。”

　　“木木啊，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姑姑一直叫她木木，那些连父母都看不见的心事，她总能看见。

　　林唤盘起腿，坐在床上，随口撒了个谎，“哦，我刚刚没听见。”

　　“我听你妈说，你今天搬到学校那边去了，习不习惯啊？”

　　她低着头，手指摩挲着被角，“习惯的。”

　　“习惯就好，你在一中除了学习外，一定要好好注意身体，别把身体学坏了。”

　　她鼻子有些酸，“嗯，我知道，姑姑。”

　　“对了，你一个人住害不害怕啊，我记得你从小就没离开过家，这还是第一次。”

　　林唤的喉咙突然就像被什么哽住了，手指用力地握紧手机，棱角深深嵌进手里。

　　她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我不怕，我都16岁了。”

　　林微的笑声从话筒那边传来，“不怕就好，不怕就好。木木是我们家最勇敢的孩子，我记得小时候一起看恐怖片，大人都不敢看的，就你敢看，就你胆子大，一点都不怕。”

　　想起小时候，林唤也跟着勾起嘴角，“我知道电视里都是假的嘛。”

　　妖魔鬼怪是假的，但是当时坐在她身边的姑姑和朋友都是真的。

　　所以她一点都不怕。

　　“好了，你早点休息吧，姑姑也要准备睡觉了。新学期，一定要加油哦。“

　　“嗯嗯，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对了，木木，你知道吧，你永远是姑姑的骄傲。”

　　姑姑温柔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林唤的眼眶有些发热，涨涨的，她仰头，泪水却从眼角掉下来，滴在被子上，“嗯，我知道，姑姑。”

　　挂断电话，林唤擦掉眼泪，缩进被窝里，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林唤，一直向前跑吧，不停地跑，才能甩掉现在的自己！

　　开学日很快到了。

　　闹钟在6点半准时响起，林唤按掉闹钟起床。

　　她打开VOA慢速英语，将手机声音调大。9点报道，时间还早，一会儿还可以再背20个单词。

　　——

　　林唤被分在高一一班，她走进教室，随便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窗外有一棵粗壮的梧桐树，茂盛的枝丫伸过来，挡住了半个窗子。

　　阳光从树叶间的缝隙穿过，映照在她手臂，留下光斑点点 ，随着风在她的手臂上跳动。

　　“咣当”有人抽开了她旁边的座位，她转头一看，是个短发女生。

　　教室顷刻间安静下来，林唤看向门口，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张名单，他应该就是班主任了吧。

　　不是很高，还有点啤酒肚，年级大概四十来岁，头发似乎已经不多了。

　　“刘-文-德”

　　他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

　　“同学们，我叫刘文德，以后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我负责教你们的语文。好，现在我们先点个名。”

　　“张齐山！”

　　“到！”

　　“唐宋！”

　　“到！”

　　......

　　“谢昕！”

　　“到！”

　　原来她身边的这个女生叫谢昕，她的声音软软糯糯，还挺好听的。

　　点名完毕，刘文德讲起班规，他双手支在讲台上，说话慢条斯理，她听着他的声音，有些担心，以后语文课会不会听着像催眠。

　　林唤不喜欢听这些，无聊，都是些陈词滥调，每个老师都讲得差不多。

　　“大家以后不管是学习还是生活上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今天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请大家一会儿去领了军训服和校服，明天早上8点准时到校。祝愿大家高中生活一切顺利，如愿考上梦寐以求的大学。”

　　说完，刘文德就拿着名单走出了教室。

　　旁边的谢昕凑过来，戳了一下她的手臂。

　　林唤抬头，只见她笑眼弯弯，“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嗯。”

　　俩人走在学校的小路上，“我叫谢昕，日字旁一个“斤”。然后你叫林唤。是“焕”然一新的“焕”对不对？”

　　林唤笑，“不是哦，是呼唤的“唤”。”

　　“好吧，呼唤的“唤”。”

　　俩人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谢昕不知不觉挽起她的手，林唤愣了一下，她有些不太习惯这种突然的亲昵。

　　谢昕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只是看着远处的操场，面露担忧，“明天就要军训了，不想军训，感觉一定好累啊。”

　　林唤看见谢昕整张脸都皱成一团，莫名的有些可爱，心里反而放松下来，“没事，就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

　　“这大太阳，我怕是晒完都变成黑炭了。”

　　......

　　俩人到了校门口，才发现住在不同的方向。

　　谢昕撇撇嘴，“还以为以后可以和你一起上下学，算了，走了，拜拜。”

　　林唤被逗笑，“拜拜。”

　　回到家，林唤将自己和书包一起甩在沙发上。

　　隔壁家传来开关门声。

　　昨晚吵了大半晚上，她很晚才睡着，今天这才大中午，应该不会这么早吧。

　　她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会儿，另一只鞋迟迟没有落下。

　　虚惊一场。

　　林唤坐在窗前开始写信。

　　......

　　军训正式开始，每天都顶着烈日训练，帽子将脑袋捂得严严实实，汗水将头发浸湿，每天下操，衣服都湿个大半。

　　林唤从来没感觉这么累过，回来就想好好睡个好觉。

　　晚上，那只鞋终于掉下来，争吵声如期而至。

　　林唤用被子蒙住脑袋，试图将所有声音隔绝在外，看看手表，已经快十一点。

　　她真的只想今晚睡个好觉。

　　半晌，那争吵没有停息，反而愈演愈烈。

　　林唤掀开被子，利落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旁边敲门。

　　开门的是个男生，长得很高，看着年纪和她差不多，面无表情，低着头看着她，一副生人勿近地气息。

　　林唤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不好意思，已经很晚了，能不能麻烦你们家小声一点？”

　　男生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眼底似乎有一丝惊讶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

　　他突然勾唇，侧身打开门，挑眉，“好啊，你跟他们说啊。”

　　她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他转头就对着房内的人，“爸妈，有人来投诉你们扰民了！”